《来如别故乡》我的头上长着角

24、第 24 章

　　第24章
　　这命太苦了。
　　十九年。她苟活了十九年。这十九年里，她不是没有品尝过亮色，她不是没有真正开心愉快过，她不是没有深爱的人。那些虽然重要，但是黑暗和痛苦太强。她撑不住了。
　　她做过抗争，以为会赢，她也有过希望，以为会被爱，她甚至幻想过冷艾并不是一只暴行满满的魔，也许有一天她与冷艾能握手言欢。
　　太天真了，太可笑了。她怎么可能会觉得自己有力量胜过这一切呢？
　　这是命啊。
　　放弃吧。
　　逃避吧。
　　结束吧。
　　死亡是唯一的解脱。这是她无数次向其狂奔的终点，却无数次被拦下来。她是个何其失败的人，连死亡都无法成功。
　　这个世界唾弃她，却又将她死死扣在牢笼之中，她为之挣扎了十九年。该结束了。该结束了。
　　她掏出医生开给她寒假服用的药物，一口气全部吞了下去。
　　一瓶喹硫平，30片。三盒劳拉西泮，36片。三盒氟西汀，42片。
　　能送走她吗。冷艾还会中途阻止她吗？她被那些药片噎得泪水涟涟，一大杯水灌下去只觉得想吐。
　　或许这样不足以死掉。她看着自己裹上石膏的左手，动弹不得。想了半天，她从卫生间的台子上拆了一片剃须刀片。这是那恶心男人的遗物。若不是到万不得已，她一点都不想用。
　　劳拉西泮和喹硫平都开始令她瞌睡。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点点沉重起来。
　　她将刀片叼在嘴里，凑近右手手腕，试了试角度，然后狠狠划了下去。
　　红色。漫天遍地的红。脑子逐渐开始浑浊。
　　冷艾不可能不受影响。她若是因为药物原因被控制，冷艾也控制不了她的身体。在之前服药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一直等着那药效开始发作才割腕，就是为了让冷艾没有丝毫操纵她身体来求救的可能。
　　结束了。她终于可以结束了。她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选择不了自己的命，但她终于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对不起，我最终还是做了一个可怜的胆小鬼。一个懦夫。一个逃避者。一个失败者。
　　可是，太苦了。我撑不下去了。
　　她的灵魂飘在海面上，开始往下沉，越沉越深。深海里什么都好，海水是暖的，阳光是暖的，有鱼儿在轻轻碰触她，她被无数星星点点的光包裹着，向下越沉越深，是她本以为无法触及的死亡。
　　死亡无比温柔，像一块绵软的糖。

　　可是她最终没有死掉。
　　远在外省的孟雪，那天发现她没有回微信。打电话也不接。打了整整半小时电话都不接。孟雪急了，恍惚间她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异地报了警。
　　抢救。洗胃。缝针。输血。她在医院被再度折腾得死去活来，被所有人展览围观，尊严被剥得一点都不剩。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就连奔赴死亡的道路也如此曲折。她真的再也撑不下去了。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病房里其他人在与护士们小声议论她。
　　“才这么大的小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唉，大过年的，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她家里才出了事，她也不替大人们想想，她这样，爸妈得多伤心啊。”
　　“真要想死，去跳楼啊，一了百了，吞药割腕算什么，死不掉的。”
　　“她这样，得送精神病院吧？听说本来就有病。”
　　“是啊，医生过来查房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胳膊上腿上全是割伤，自己划的。”
　　“造孽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下得去手啊。”
　　“是嘛，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
　　字字诛心。
　　冷艾在她耳边笑得畅快淋漓。
　　“小离秋，这可太美味了。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隐约中，她觉得冷艾伸出手指，按住了她右手腕上的伤口，狠狠按住。
　　“痛吗？”
　　“我好开心啊，我可一点都不痛呢。这□□是你的□□，无论你割多少刀，无论是怎样折腾它，哪怕是用火烧，用烙铁烫，还是放进锅里油炸，我都不会觉得痛。开心吗小离秋？痛的是你，而我，看见你痛苦就开心。”
　　“你看，我笑得都要打嗝了。”
　　“小离秋，你猜猜，你姨妈知道了你自杀，该多痛苦呢？哈哈哈哈哈哈，早知道，我应该想办法让你留个遗书，写什么好呢？让我想想——”恶魔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澈，“就写：我与姨丈情投意合，爱恋多时，不伦之恋不容于世，唯殉情以证之？”
　　离秋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恶魔狂笑。
　　这世界爆炸吧。离秋痛苦地闭上眼睛。
　　四周声音不断。她被悬挂在众目昭昭之中，千百万人指着她在唾骂。
　　疯子！贱货！魔鬼！妖女！人渣！垃圾！耻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紧闭着眼，她也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翻来覆去地看她，对她身上的伤痕指指点点。
　　为什么不给她头上来一枪？为什么没有人来杀了她？为什么车祸里死的不是她！
　　“你怎么会死呢？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呢？”
　　“我多爱你啊，小离秋。”
　　眼泪源源不断从紧闭的双眼里涌出来，打湿她的鬓角，淹没她的耳朵。声音变得影影绰绰。
　　“小秋。小秋。”孟雪的声音。为什么孟雪要来。看见她这么糟糕，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血迹斑斑，披头散发，还散发着一股因为呕吐而导致的酸腐味。
　　不要看我。你走啊。离开我。离开这里。别过来。
　　姐姐，不要看。
　　姐姐，那不是我。
　　姐姐……
　　冰凉的刀落下，剧痛袭来。一下，两下，三下。
　　骨骼断裂声。女人的尖叫。
　　众人狂笑。
　　有人在遥远的彼岸凄厉哭喊。而她不在这里……她哪里都不在，她漂浮于虚空之中，一世一世的肉身被剐得血淋淋的，痛苦绵延不绝，如同一张巨大的渔网，兜头将她裹得层层叠叠，复从她的骨血和灵魂中穿过。
　　灵魂被筛得七零八落。那些幸福和光都被筛走，血淋淋的挣扎与绝望留在网里。
　　有人在摸她的脸。
　　“别碰我！”嘶吼而出。她的声音因为呕吐和胃管被弄得嘶哑不堪，像燧石一般擦出恶狠狠的火。
　　“是我，是我。你还认得我吗？小秋，你看看我。”
　　她怎么忍心让孟雪哭成这样！可是她不敢想，她越想，冷艾就笑得越大声。
　　为什么她还不疯掉呢？为什么她还如此清醒。人的灵魂为何如此坚韧，哪怕被片得这般七零八落，依旧固执地不肯咽气。
　　“姐姐……
　　姐姐，我想死。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太想死了……
　　姐姐，你知道吗，我的身体里有一只魔……”
　　孟雪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她感觉到眼泪滴在她的脸上。
　　“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
　　不会了。离秋苦涩地想着。她要好好想一想，这世上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趁早赶紧说。否则谁知道冷艾还要作什么妖。
　　“姐姐，替我给老师打个电话……就说，我没有办法把剩下的翻译完了……替我谢谢他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是我没有做好……”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事！”孟雪泣不成声。
　　世间她有好多想做的事没有做完。可是那些都不重要了。
　　死意已决。
　　潮水见缝插针地涌了上来。
　　“哎小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啦，非要这样折腾自己。”
　　“好好一张脸，这么漂亮，要在自己手上割出些印子，是不是你们都觉得这样很酷啊？”
　　“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爸妈想想嘛。”
　　“你妈妈还病着，你这真是不孝啊。”
　　对，我不孝，我不仁，我不义，我十恶不赦，我罪孽深重。
　　那你们倒是让我去死啊！你们来啊！来杀了我啊！
　　杀了我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啊！
　　姐姐。原谅我。她在心里说。
　　我想做一个逃避者。我累了。我撑不住了。
　　并非不爱你。只是我不想活下去了。祝你……幸……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孟雪盯着陷入昏迷的离秋，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她心如刀绞。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要将她撕碎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间医院没有精神科。光是她坐在这里的两个小时，她就听到了无数不堪入耳的指指点点。她没有办法把离秋放在这里。
　　那些人懂什么！她的小妹妹，她无比勇敢无比坚强无比善良的小妹妹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她的小妹妹被折辱得死去活来，从□□到灵魂都被按在滚烫的烈焰岩浆中被焚烧，可是那些人懂什么！他们凭什么指指点点！
　　她出了病房，给班主任打电话。给她认识的一切专业老师打电话，给她能找得到的师兄师姐打电话。她要给离秋转院，再把她放在这里，她真的会死。
　　她只恨自己救不了她，要眼睁睁地看她受这样的折磨。孟雪一拳砸在墙上，引得周围人纷纷看过来。她跪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膝之中嚎啕大哭。
　　太痛了。太痛了。她的小妹妹究竟做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
　　离秋断断续续地昏过去又醒过来，只言片语包裹着她。
　　“小秋，转院吧，你在这里没有办法休息。”
　　“好。”
　　“姐姐在呢，不要怕啊……”
　　“好。”
　　“你别担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再难，姐姐都在……”
　　“好。”
　　“姐姐陪着你……”
　　孟雪握着她的手，将她送到了自己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她想对孟雪说，不要折腾了，她随便在哪里都行，反正她贱命一条，受不起别人这样对她。但是她看见孟雪婆娑的泪眼，就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诛心的话，她听听就行了，怎么能自己说出来呢。
　　好。好。好。一切都好。你安排都好。
　　可是，姐姐，我不再做梦了。对不起。我不再做梦了。
　　她看着孟雪忙前忙后，跑上跑下，帮她办住院手续，帮她跟医生沟通病情，帮她安抚那一众万分不理解的亲戚，甚至还抽空帮她去看望了离妈妈。
　　“我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啊。”她低声说。
　　“你是我妹妹。”孟雪拢了拢她的头发，觉得自己心肝俱碎，她的小妹妹血肉模糊，她也跟着同样被凌迟般千刀万剐。
　　“就算为了……”她想说，就算为了我也请活下去，可是她说不出口。她怎么有理由让她妹妹再承担这样的痛，她已经竭尽全力了，她丝毫不欠任何一人。她不必为自己活，也不必为她而活，她谁都不欠，是整个世界都对不起她。
　　“小离秋，你可真是个歹毒的女人。你都不愿为了她活下去吗？”
　　离秋不说话。活着，对她而言是折磨。死亡亦是。
　　那句再见终于没能说出口。
　　她听着门外的医生议论她的病情。大概是由于冷艾附身，且这种本身就是能量体的魔物对声音光线这种同属于波的东西特别敏感，她的听觉比一般人要灵的多，超小声的说话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先住着吧，慢慢看情况。”
　　“自杀冲动很高。目前没有暴力倾向。”
　　“有空去把休学办了，她这个样子少说得半年。”
　　“药物镇定吧，别上束缚带，胳膊还伤着呢。”
　　“有陪床吗？没有啊……封闭病房，探视时间都是固定的，没有陪床会挺难熬的。”
　　“那也只有这样了……唉，可怜。”
　　万念俱灰。别人说什么都是别人说的。与她无关。她没有自由，没有自尊，没有自我。什么都没有。她是一具躯壳。
　　第二天早上，护士走进来查房，顺便派发早上要服用的药物。她左手打着石膏，右手手腕缠着一圈绷带，只能微微地动动手指。那护士叹了口气，帮她把药喂入嘴里，然后又给她倒水，慢慢扶着她喝了下去。
　　离秋突然暴起，她一把抢过护士胸前口袋里挂着的圆珠笔，用力朝自己脖子划了下去。
　　咯拉咯拉。
　　圆珠笔断在她的脖子里。塑料笔杆碎了，碎片飞了一床，溅着血。
　　咳咳。她喘着。碎笔杆戳入气管，她呼哧呼哧喘着气。血沫从嘴角喷出来。
　　右手伤口多半是崩裂了，一抽一抽地痛，整个手掌没有了知觉。
　　面前的护士在尖叫，扑过来按她脖子上的伤口。她扭动挣扎着，看见血从自己的病号服上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