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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第25章
      “她两只手都是伤,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还能抢笔啊!”
      “唉,封闭病房的病人,容易出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师,我平时也不会带笔进去的,主要是她真的两只手都是伤,动都动不了,我就没有把笔拿下来……”
      “算了算了,不是你的错……”
      “不能怪你,谁都有意料不到的情况。上个月有个病人拿鸡蛋壳戳进了眼睛里,隔壁病房的人能用指甲抠掉眼球,防不胜防,没有办法的。”
      “我做医生十年了,第一次见这样的病人。这得用了多大的力气啊。”
      “她右手割腕的伤,是用嘴叼着刀片割开的。非常深,差一点就死了。现在她嘴唇上还留着划伤呢。”
      “现在伤口全崩开了,伤到了拇指肌腱,恢复得好还好说,恢复得不好,右手就差不多废了。”
      “怎么就对自己这么下得去手……多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才二十岁。”
      “好像还是L大学生,学土木的,我听送她过来的那个妹子说的。”
      “天哪,这样的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啊?我要是能考到L大学土木,还长成她那样,我做梦都笑醒了!”
      “别这么说,人人自有各自的苦处。”
      “你知道吗,我给她换衣服发现她腿上全是割伤,又深又多,疤套着疤,新印记叠着旧印记,跟松鼠桂鱼似的,缝都不好缝。她身上也有,很深,都没有好全。”
      “唉,她挺苦的,听说她妈妈上个月才突然脑梗生病住院,回家路上她出了车祸,她姨丈开车,当场死了,她姨妈也伤得挺重的。她听说是跟姨妈比较亲,可能真的太难过了。”
      “难怪我说怎么没看到她爸妈,前前后后都是她姐姐帮她张罗。”
      “她爸就别说了,昨天来的那个男人,你也看到了吧,带着个妖里妖气的女的,那女的一路上都在作死,说什么哎呀这里气味好难闻啦,哎呀这个人是神经病他不会发疯吧老公你要保护我呀什么的,太恶心了,我差点当场就吐了。”
      “啊那个男人啊,不是说已经离婚多年了,明明人家没要他掏一分钱,只说因为住封闭病房,我们这里又不是普通医院,所以要签住院协议,他就耀武扬威地说,那丫头已经成年了,法院判他付抚养费只付到18岁,他一分钱也不欠她的。然后逼逼赖赖说什么我日理万机这次可是为了这丫头特意飞了过来,就为了签这什么破协议,别说你我了,我老师多么好的脾气,当时都想动手揍他。”
      “唉,太可怜了。”
      “先药物镇定吧,你们多注意着点儿,喂药的时候看着点儿,气管有伤。等身上伤好了,试一下做MECT吧。”
      “好的,老师。”
      医生和护士们在门外什么地方聊天。他们在轻声谈论她。离秋一字不落,听了个全。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更加可恨。她已经不敢去想,孟雪若是知道她这样,会有多伤心了。她盯着白惨惨的天花板,病房里昏暗极了,隐约能分辨出窗子和门的轮廓。她浑身动弹不得,脖子裹了厚厚的纱布,手上夹着血氧仪,身边仪器在规律地发出响声。好痛啊。
      痛又算得了什么呢?镇定药物顺着血管注入她的全身,再痛也痛不到哪里去。
      一动不动。
      只有眼睛可以眨。只听得到声音。
      却说不出话。
      连动一动手指头都不行。
      我不要怜悯。她恨恨地想。
      “哈哈哈哈哈,你没有资格不要怜悯。”因为药物原因,连冷艾的声音都弱了几分。
      动不了……动不了……动不了……她被钉死在凄凉绝望的尘世里,不得解脱。灵魂与□□一起被死死钉在这里,永不得解脱。
      想点别的吧……想点别的吧……想点好的,想点温柔的,想点光明的,想点……带希望的……
      想点……故乡……
      故乡……故乡……我的故乡啊……
      草长莺飞,树木繁茂,山涧里泉水淙淙……
      故乡……故乡啊……
      波光粼粼的大河,芦苇长出一人多高,在风里摇曳。赤脚上沾满草屑泥土,风里带着草木香。
      石头磊砌的神庙,高大的石柱被雨淋湿了半截。青石庭院几可鉴影,白鹤飒飒飞过,带着浓重的雨。
      时光飞过。厮杀与呐喊打破了沉寂的山林,人们四散逃窜,村子空了,城市空了,带不走的炊具和农具散落在院子里。
      我见牛羊圏中,满是凄凉的风。我见稻谷田中,满是凄凉的风。我见山谷丛林中,满是凄凉的风。
      文字从眼前蔓延起来。是谁在说话,是谁在书写呢。
      她微弱的意识从病房游离出去,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女孩刚刚升入大学,虽然读得专业她很不喜欢,但毕竟大学给了她一片广阔的天地,她可以了解阅读那些从没接触过的内容,只要有精力,她可以学习一切她想学的东西。
      女孩的手指从图书馆的书架上点中了一本书。那书出版于二十年前,已经很旧了,却留着少被人翻阅的痕迹。
      下着秋雨的夜,静极了。室友都睡了,她点着一盏小灯,翻开今天借来的那本旧书。
      《邬迩古国颂诗残片集》。
      那是一个消失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国,她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古国亡于昭厉帝之手,曾经的语言文字也不复存在。三百年前的考古发现意外挖出了用邬迩语书写的残片,几代学者呕心沥血,慢慢破译了部分文字。这本书将可以整理成文的颂诗都翻译了出来,而还有更多的颂诗,因为残片太残,或因为文字还无法完全释读,依旧留存待整理。
      邬迩国的颂诗不知作于何人之手,目前学者都认为是集体创作,再由专门的书吏整理誊抄,因此所有的颂诗都没有署名,也有不少颂诗被作为咒语念诵,这更证明了这是集体智慧。邬迩人笃信万物有灵,对言语和月亮尤为崇拜,而词赋诗作在他们看来,或许是某种程度上对信仰的应用。
      离秋一页一页看过去,那些颂诗或赞美星辰,或赞美月色,或赞美每一颗谷子,赞美每一缕风,赞美蜜棕色的酒液,赞美纯白的花……那是一个繁荣富饶,鱼米满仓的国度啊,河道密布,芦苇荡漾,绿意蔓延,又在天边与白云滚滚的天幕相交。
      好熟悉。好熟悉。似乎她在梦里见过,她在记忆里见过。
      她就曾经生活在那里。
      直到她翻到了《汷川赋》。书里介绍,这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篇长篇颂诗,但中间太残,只有首尾三四十行可以完全释读,中间大多断断续续语焉不详。而这篇颂诗并不仅仅因为长而出名,而是因为——这是唯一一篇署了作者的颂诗。
      这篇颂诗由邬迩国万神庙大祭司舒辛所作。她是邬迩国的公主。辛是邬迩王室的姓,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月亮。而舒指的是光。
      我见牛羊圏中,满是凄凉的风。我见稻谷田中,满是凄凉的风。我见山谷丛林中,满是凄凉的风。
      战乱四起,我见城市空空,我见乡村空空,我见路上涂了母亲的血,染了孩子的泪。
      这是一篇哀歌。
      离秋在凄风苦雨的夜里,泪流满面。她忽然与两千多年前那个国破家亡的公主四目相对,时空被压成一张薄薄的膜,她透过大祭司的眼,看见满目疮痍的城池,饿殍遍野,血流漂杵,看见萧萧兵马从良田中踏过,看见原本茂密的果林被焚烧一空,白鹤的翅膀被染成了红色。
      “舒辛。舒辛。”她忍不住呼唤那位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大祭司,她们跨越了语言和时空,在此刻互相对望。
      “舒辛。舒辛。”
      病床上的离秋不禁再度呼唤她的名字。她一动都不能动,只能从喉咙眼里挤出嘶哑不成词的呻吟。没有人知道她在念着一个死去两千多年的女子的名字。昏暗的病房里,只听得到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她却突然看见漫山遍野的草木和奔流向前的大河。
      芦苇,飞起的白鹤和鸬鹚。阳光照在对岸的王城上,古朴的大殿檐角镂刻着走兽,檐铃悄悄转了两三圈。
      万盏长明灯在神庙深处点亮。九层巍峨的月神庙沐浴在圣洁的月光下。白袍圣女从幽暗的神殿中鱼贯而出,她们赤足踏上被月光铺了一层柔纱的青石庭。有白鹤飞起,传来尖锐的鹤鸣。
      离秋动动手指,她仿佛摸到了两千多年前舒辛的手。舒辛透过她的眼,穿过她残破的身体,仿佛在对她说:
      “我要回家。”
      回到那片河流密布,鱼虾满舱,稻谷低垂,果实缀满枝丫的故乡。
      回到那座沉默神秘的神庙,那里的祝颂生生不息,世界所有的神灵都停驻在此,长明灯不灭,是汷川西岸永恒的灯塔。
      流过神庙的水渠,里面开满白色的缕霜花。用缕霜花晾的酒,是连神明也忍不住要贪杯的月露啊。
      可是她在哪里呢。她被囚禁在这具肮脏卑微的躯壳中,被剥夺了一切尊严,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她被囚禁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中,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她想回家啊。
      还能回得去吗?家不见了。
      神庙倒塌。合抱粗的柱子在烈火中崩塌,连四百年的石块都被烧得崩裂。
      白袍圣女的血将神庙水渠的水都染成了红色。缕霜花红色的花蕊被血染黑,白色的花瓣再也洗不干净了。汷川不再奔腾,她的水被熊熊大火烤干。一寸一寸皲裂的土地上,曾经是湿润柔软的沼泽,生着荇菜和鲤鱼,生着莲蓬与青蛙。那一寸寸的裂缝又被人民的血泪填满,从此这片鱼米之乡的土壤里,只会生长仇恨与痛苦的荆棘。
      灰飞烟灭。从此灰飞烟灭,血脉断绝,只言片语不得存。
      可是,她还是想回家啊。无论故乡变成什么样子,那都是她的故乡。
      泪流满面。她终于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的哭声与仪器的警报声惊动了护士。护士匆匆忙忙跑来,按住哭到抽搐,全身发抖的她,一边安抚她,一边转头向其他人吩咐再拿镇定药物来。
      离秋盯着她们的眼,一字一句说:
      “我,要,回,家。”

      “我知道你想回家,但是你现在生病了,我们先把病治好,然后你就可以回家。好不好?”护士温声软语劝她。
      “不,你不懂。我的家不在那儿。”
      “那你的家在哪儿呢?”
      我的家在邬迩。离秋在心里说。这句话她最终没说出来,所以只能保持沉默了。
      谁又听说过邬迩啊。谁知道邬迩,谁又能懂她在心心念念想着邬迩!邬迩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她在劫难中烟消云散,又被历史一层层抹去。
      可是她只想回家。她发誓,她一定要回家。
      在又一次袭来的困意与昏睡中,舒辛仿佛按住了她的手。那位大祭司眉缓目深,只是直盯盯地看着她,不开口也不说话。那双明亮得像月光一样的眸子里没有泪水,只有缱绻的哀伤,她盯着她,仿佛在说:
      “带我回家。”
      会的。我会带你回家。
      就这样,一句“我要回家”,将离秋的灵魂从病床上扶起,将她的躯体从万丈深渊中打捞出来,从此黑暗中点亮了一根微不足道的蜡烛。那烛火忽明忽灭,又几度快被吹熄。然而那毕竟有光,即使看不见路,她也能摸索。
      摸索着回家。她双手秉烛踽踽独行,在深渊中艰难跋涉,在巨龙与毒蛇的窥伺和毒牙中拼命护着那一点烛光,哪怕双手被烫得血肉模糊。
      她要回家。所有的事情都毁不掉她。那些想让她永远陷在泥淖里的人,她决不会让他们如愿。
      她并不孤独。大祭司那双深邃的眼一直在注视着她,一直在轻声对她说:
      “带我回家。”
      这句话伴随着她在病床上挣扎,陪着她在数不清道不明的药物副作用中沉沦,一遍又一遍把她从昏迷和抽搐中唤醒,她的肉身与灵魂被架在火上烤了无数遍,又被扔进结着万丈寒冰的幽谷。
      终于,她挣扎了三年,踏着尸骨和刀刃,走出深渊,只是为了触摸到一点邬迩国的只言片语。从零开始,她像一颗干渴多时的种子,终于冲破了禁锢她的硬壳,只要一点点的知识都能让她兴奋得战栗。
      她花了两年,跨专业考上了专攻邬迩学的研究生。
      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研究邬迩了,她终于可以拼凑摸索有关邬迩的一切,从那些佶屈聱牙堪称天书的文字开始,从那些破损缺角零落成泥的残片开始。
      就比如像现在这样。
      所以无论怎样,无论现在冷艾要如何跟她闹,无论她因为昨晚没有睡好而多头痛,这都不是问题。她必须成功。
      她忽略了想要喋喋不休的冷艾,再次将注意力倾注在那些文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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