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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番外(上) ...

  •   一
      我被锻出来时,他们都说我是一把漂亮的剑,这样的剑,只配得上给邬迩国中身份最高的大祭司来用。
      我是一把仪式剑,通体银白,剑柄上镶了大颗的红宝石,剑鞘上流光溢彩皆是银饰与美玉。
      我在一代又一代大祭司手中,传了不知多少年,不知触过多少柔嫩的少女手。我被她们固定在小臂上,藏在丝绸白袍的袖下,除了每年国祭大典上用来象征性地切割祭品外,从不曾探头看过这人间。
      孤单极了。
      神庙的生活安宁祥和,我沉沉地睡着,只有在每五年的祭司就任大典上,我才被慎重地被一双手交给另一双手。一双双手的抚摸,一段段温暖的小臂,就是我对大祭司这个身份全部的记忆。
      我本以为,我会在一双双手的抚摸中,过到天荒地老。宝剑的生命会有多长?我不知道。我懵懂地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脱离这宝剑本体,成为可以自由来去的剑灵?我又听说,只有淬过人血的宝剑才有可能凝出脱离本体的剑灵,那,我想,我还是乖乖呆在这宝剑里吧。
      直到我被她接过,她当年十五岁,眉目都还没有长开,手小小的,她接过我,并未如同我的历代主人那样,立即将我揣入臂环之中,而是轻轻地用手抚摸了我一遍。
      我在那瞬间看清了她的脸。她眼神清澈,头冠流苏下的长眉,像远山那样青黛。
      已经卸任的前大祭司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她注视着我的新主人,用雅言说:
      “舒辛,月神在上,圣职移于汝身,望汝护邬迩血脉与言灵不灭。”
      舒辛啊。原来,她叫舒辛。
      是个好名字。她就是月光。我仰头看她,发现她也垂头注视着我。这是我的殿下啊。
      舒辛与我的历代主人一样,每日循着大祭司的礼法与作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我原以为这是最平和安宁的盛世,风调雨顺,国祭上邬迩王的声音亮如朗月。
      我心想,这是最好的时代了吧。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舒辛越来越多地将我带在身上,她不再每日去汷川旁散步,也鲜少吟诵她的诗歌。终于有一天,她将我抽出,找了磨石,第一次仔仔细细磨亮了我的刃。
      我隔着一层浑白的水看着她的脸。我的刃本已开过,但不锋利,我本就不是为了杀人与征服而铸的剑,乃是为了荣耀与神灵而锻的信物。
      舒辛长眉紧锁,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怅然的愁容。
      “殿下,别担心。”我想对她说话。我开了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是了,我只是一把刚刚才磨亮锋芒的剑,我没有自己的灵体,自然也发不出声音。
      我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她拭干了我的刃,合上剑鞘,我又默默回到她的小臂上,感觉她带着我起身,走回了神庙大殿里。
      神庙中亮着九百长明灯,重重叠叠,直达幽暗深邃的穹顶,据说那穹顶上,是一只月神的眼睛。
      她的手指勾起了祭台上的一尊金爵,走到殿后给金爵注酒。我透过她的袖子看着那只金爵,他通体明亮如澄明的日光,在爵柱上还系着一根红绳。
      缕霜花与月露酒的香气铺天盖地弥散开来。我深吸一口气,对我的殿下说:
      “别担心。”

      二
      我终究是没有见到我的殿下。
      那日,我被另一只手拿起,那手的主人将我揣进了怀里,带着我一路狂奔。汷都春末的下午日光明媚,我贴着她柔软的肌肤,感觉她的心跳跳得像一尾剧烈挣扎的鱼。
      她要带我去哪里?
      把我还给我的殿下啊。
      我隐约觉得她拐了许多弯,走下走上,她气喘吁吁,一层薄汗透过贴身的细麻小衣透了过来。她走了许久,直到后来我才听见大声呼喝,却不是邬迩语。
      我虽然听得懂夷昭话,却不太熟,隐隐约约听懂她是被人抓住了。有人扭着她的膀子,强迫她跪在了地上。
      “妾只是想见一见陛下……”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这是入汷的暗道入口?”一个苍老的声音逼问道。
      “不说话?你孤身一人闯出城,难道只是为了见一见夷昭王?”
      “我……我……”她的抽泣声弱了下来,很快又变成了剧烈挣扎的尖叫:“放开我!放开我!”
      “你既已孤身出城,就早该料到此举无法善终。汷被围已近两月,我王剑指天下,人心所望,汷都城破已是必然。既然你已不可能再回城,不如替你的陛下做一个引路人。夷昭后位空悬已久,老臣听我王之意,是意属邬迩贵族女子,你若为我王立此大功,我王定有重赏。”
      我听着她急促的心跳,大声叫喊:“不要!不要答应啊!”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晕过去了。可是我感觉到她带着我站了起来,有人剥去了她的外衣,给她套上了一层沉重的衣裙,推着她开始跌跌撞撞地走。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殿下了。我听见她在暴雨中狂吼:“你做了什么,努单伊!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月神的眼睛阖上了。神明离开了邬迩。
      我依旧好好地呆在努单伊的细麻小衣中,雨水将我淋湿,一起浇在我身上的,还有努单的泪。我努力透过她湿淋淋的衣裳向外张望,厚重的夷昭女子长袍却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什么都看不到。
      殿下……我的殿下啊……
      弓弦破空声骤然响起。我无比熟悉的声音念诵起绝望凄楚的咒文,璀璨的言灵之力将整个神庙照得一片银白。神庙大门轰然作响,那个声音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了。
      我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我的殿下吗?
      我在极度的痛苦中昏了过去。原来,身为器物灵,竟然也会丧失意识的。跌入黑暗的那刻,我想,我的剑身是不是也一起碎裂了?若是我就此长眠在神庙之中,陪着我的殿下一起长眠,那也……足够了吧……
      我再次恢复意识时,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泡在泪水里。恍惚中,冰凉的月色从窗外照进来。我听见有人在低声吟唱着殿下写的汷川赋。
      是殿下吗?我透过苦涩的雾,看向面前的女子。她双眼通红,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像湖中的孤岛,浸透在茫茫烟雨之中。
      是她……
      我从此与她困在宫墙深深的偏殿里,这里没有人来,她也走不出去。她每日吟的汷川赋,字字泣血,听到最后,连我也不忍心了。我从她的榻上跌落下去,她拾起我,好几次,将我紧紧握在掌心,刃尖抵住了胸口,又移至柔软洁白的脖子。我沉默着,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她不知僵立了多久,又将我收回入鞘中。
      她把我收回了枕下。
      我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终于再度被一双手拿起。那双手骨节分明,掌心与关节生了一层薄茧。我抬眼看她,那双桃花眼中,哀愁与凄凉都不见了。
      只有彻骨的寒冷。
      比夆都最冷时节的北风还要寒冷。眼角下的小痣,像悲苦寒风中的一只冷鸦。
      她将我的鞘扔下,用布条将我紧紧缠好,贴着小臂藏在了袖中。我的剑柄触在她的腕上,感到她平稳而坚定的脉搏。
      “五星连珠即至,成败在此一举。”她深深呼吸着,自言自语道。
      “你要去做一件大事吗?”我悄悄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我隔着两层单薄的衣料,屏息在黑暗的袖中。
      我等来了鲜血。
      人血。划开皮肤与肌肉,贴着骨骼碰撞,刺入一团滚烫脏器之中。我又被她狠狠地拔出,鲜血将我通体染红,我的刃疯狂破开衣料,挑出了长长的一截肠子。
      初饮人血的瞬间,我被强大的本能控制,疯狂地撕咬着□□。
      不,不应该这样……我是一把仪式剑……我不应当见血……
      这是谁的血?这是谁的身体?我战栗着,只听见她疯狂地大笑。这口人血把我的整个身体染红,我被咸腥味浓重的血呛住 ,整个剑身都震颤起来。
      她狂笑着,低头躲过朝她刺过来的长枪与长矛,光着脚疯狂地踏入血泊之中。她趔趄了一下,正好偏过一把朝她劈来的刀,我急促地喘息着,对上她一头一脸的血,她的眼睛亮得刺眼。
      她在宫中狂奔着,我听见她大声地叫着“殿下”。
      殿下?是哪位殿下?熟悉的邬迩语灌入我的身体,我睁大眼,透过半凝固的血,看着这几近废弃的偏殿。她几乎是踢开了大门,冲进殿内。
      “殿下!殿下!”
      我发起抖来,因为我看见在那帷幔半遮的榻上,躺着一个枯瘦的身影,哪怕已经多年未见,我还是一眼就确定了——这是我的殿下啊……
      殿下,殿下啊……
      我颤抖着叫她,可她听不见。她直勾勾地看着努单伊,直到努单伊把她半抱起来。
      我的殿下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瘦了很多,太多了,曾经缱绻的长眉挂在深陷的眼窝上,几乎成了一道幽暗的悬崖。她看看我,又看看努单,张口发出不成字符的音节。
      我的殿下……她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书写,甚至……她都认不出我了。
      我的心再一次碎了。我在疼痛中颤抖起来。
      “殿下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将殿下半拖半抱到屋子中间,我惊恐地看着她,她要做什么?殿下用口型对她说了什么?血在我的剑刃上被甩成一道道细丝,我努力看着我的殿下,分辨出那口型说着的是——快点。
      五星连珠之时,她们要做什么?
      我被高高举起,巨大的恐惧充斥着我的全身,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她握着,扎入了我的殿下的心口。
      如果……如果我真能碎掉就好了……那瞬间,我希望我不是一个剑灵,我希望我无知无觉无感无心,我希望我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凡物,一块泥巴,一个石头,我没有心,没有眼睛,没有情感,也不会痛……我只是一把被人操纵不会思考放弃感情的短剑,有人让我杀人,我就杀人,有人让我饮血,我就饮血……
      为什么,为什么我生出了灵?
      殿下的血要把我烫化了……这是殿下的血……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我又被那手拔出,她眼中泪与血淌到了一起。
      为什么!我朝她大吼。
      在我的吼声中,她用我在脖子上一抹,血喷了我一身。漫天遍野的红将我彻底地包裹起来,我看见我的殿下双眼紧闭,用头艰难地在地上挪动着。
      我奋力挣出身子,想从这短剑中脱身而出。我的手脚一点点探出剑身,我努力伸长着它们,想去拥抱我的殿下。
      我认出了殿下在写字。她咬着她的舌头,努力在血泊中写着字。
      “月神在上,万千神灵在上,值此五星连珠之时,邬迩王室长女舒辛,以肉身魂魄与代代福泽为祭……”
      我咆哮着,头顶上空的天空撕裂了。太痛了,比之前汷都城破,神庙下血流成河,我隔着衣裳听见殿下声音消失时更痛。这种炙热的疼痛令我战栗而兴奋,我感觉我从我的剑身中开始脱出,我挣扎起半个身子,想去拉她。
      她躺在血泊中,头发沉在血里,睫毛和眉毛上的血不住在滴。血沫从她的口中溢出,她闭紧了眼,依旧在奋力写字。
      “咒昭帝景俶长生不老,与世同存,受万人唾骂千夫所指……”
      殿下……殿下……
      我嚎啕大哭,我不知她能不能听见我的哭声,我一边哭一边叫她。虚无的肢体伸出剑身,我从血泊中探出头来,触到了她的手指。
      “殿下,”我边哭边说,“我帮你写。”
      我的声音混杂在她越发执着却越发微弱的心跳中,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殿门口传来一阵骚乱,四周墙壁开始剧烈震动起来。我牵住了她的手,抬头看向外面,只看到无数阴影晃来晃去,仿佛邬迩传说中邪神的影子。
      她的面颊上满是血点,有纷乱的脚步声开始朝这里跑来。我的一半身子都探出了剑身,奋力将自己的腿从血海中拔出来。殿下的手指凉极了,哪怕泡在温热的血里,也凉极了。她继续写着:
      “不朽不腐不死不灭,无情无感无觉无心……”
      我终于离开了那把剑,腾空而起,飞上半空。殿门被猛地推开,我看见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头,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他看着血泊中的殿下,发出一声长叹。
      我紧紧盯着他,担心他要对殿下动手。可他只是呆呆立在那里,眼里闪烁出奇妙的光,喃喃念着什么复生,用的竟然是已经消失了的圭亟语……这语言,还是我在月神庙之中,伴随诸位大祭司时,听她们教导其他圣女与书吏时听过的。
      我看着我的殿下,她成了一个血人,血漫过整个地板,甚至漫过了门槛,开始往外面台阶上渗去。整个世界飘在了血里,那老头踩进血里,又跪倒在地。我朝他冲去:“你救救她!救救她!”
      可他充耳不闻,盯着血泊中的女子。她终于写到了最后一个字。
      “昭二世而亡,千秋大业,不得为继,四海宇内,万众莫臣!”
      她发出一声长叹,躺在血中不动了。同为灵体,我看到她洁白的灵魂,在言灵之力强大的咒语下如缕霜花一般怒放,又被她献祭出去的代代福泽摧毁。她的生命凋谢了,灵魂依旧停留在她的□□上,恢复成她往日最美丽的模样。我与她四目相对。
      “殿下……”我朝她伸出双手,“殿下……你这是何苦啊!”
      那老者突然疾步上前,双手按上殿下的天灵盖,口中念出复杂至极的圭亟咒语。咒语在她洁白的灵魂上,打下了数个鲜红的烙印。
      “你要做什么!”
      我冲上前,那老人只并指一挥,不知他掐了什么诀,施了什么法,我被猛地掀开,眼前一黑,发现自己被打回了剑身之中。我努力再想挣脱出来,却不知被加了什么术法,一道无形的禁锢捆住了我,我在自己的剑身中拼命跳着,却挣不开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老人扔下殿下,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他的衣摆在地上拖出一片鲜红,迎面而来的士兵扭住这老头,他悲怆地呼喊着陛下,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三
      我被他的那道无声咒禁锢着,眼睁睁看着士兵跑进来将我的殿下拖起。有个跛脚的年轻人狂笑着冲进殿门,他无视众人朝他下跪行礼,疯疯癫癫踏入血泊之中,捡起了我。
      他用我敲击着自己的掌心。“好剑,好剑。”他说,高高举起我,神情傲慢地看着地上的女子,“好剑啊!”
      他掉头离去,我被他紧紧握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从他垂下来的被血染红的袖口往后看去,看见士兵们拖走了殿下的尸身。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我撕心裂肺地吼叫,却无一人听见。我的剑柄在他手里狠狠撞击着他的掌心,可他却自顾自捏着我,一面走着一面狂笑,亮闪闪的闪电与惊雷炸开在他的身边,他却浑然不觉,走入狂野呼啸的风里。
      冰雹砸了下来。
      我看不见我的殿下了。我只能看见血,漫天遍野的血,我的身体染上了她的血,即使那跛脚年轻人将我洗得干干净净,我却依旧能闻到自己身上浓烈的血气。那血气混入了我的眼泪中,苦咸苦咸。
      我的心再一次碎了。
      我被他扔在一格柜里,日日夜夜,我都在想我的殿下。我努力一点点挣脱出剑身,一开始完全不能动,后来逐渐能动弹一丝一毫,再一厘,再是一只手指,一段胳膊……我慢慢将自己从这剑身中拔出来,一夜一夜,一寸一寸。我想着,等我重新成为了可以来去自如的灵体,我就可以在这世上找寻我的殿下了。
      可是有一天,我被一双手慎重地拿起,一个穿着古朴戴着华丽面具的男人端详着我,操着奇怪的口音,拖着长音说:
      “陛下,此剑妖邪,陛下夜里听见的动静,皆是此剑所为。”
      “胡说!”我骂他,“我怎么可能是邪物!”
      “这是一把好剑。”站在我面前的男人看着我,他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眉骨上耸,眼睛里放射出疯癫的神情。“好剑。”他又重复了一次,斜眼看着我,眉宇中透出一股疲惫。
      “陛下若是舍不得这剑,微臣斗胆出一个法子。”捧着我的人战战兢兢地跪着。
      “讲。”
      “微臣可将这剑重新锻了,剑若重锻,经百炼千锤,再厉害的邪祟,也会被烈火驱逐!”
      “重新锻了?”那男人重复着,更加仔细地端详着我。我在那人的掌心颤抖了一下。重锻之后,我……我会死吗?我还会……记得殿下吗?我还会记得她的眼睛,她的长眉,她乌黑柔软的发,她小臂上的体温吗?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
      “锻了吧,锻成把刀。”那人终于将目光看向别处,“省得朕看到它,就想起先皇。”
      我被带走,投入火中。剑柄上的那颗红宝石,自然是被他们拿走了。我在高温与烈焰中昏迷过去,又在一次次锻打中醒来,变得支离破碎。我的每一根骨头都被烧化,又不知被加入些什么其他金属,我彻底昏死过去,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直到有一天,我隐隐约约听见身边有人在长叹。
      我还活着吗?
      是了,还活着……我睁开眼,看着我自己的身体。他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体,原本银光流转的剑刃消失了,填补在我身体上的,是许多黯淡的光点与丝线,有的灰白,有的浅黑,像一片邪恶的蛛网。
      真丑啊。我痛苦地闭上眼,想动动我的头,也想动动我的手指。可是我什么都动不了。
      像殿下那样……我的殿下……像殿下那样,什么都动不了……我的殿下,她那个样子,过了多少年?她熬了多少日子,饮了多少痛楚?
      我惊喜地发现我还记得她。她整个人的样子生动活泼地出现在我面前,瞳孔乌黑,含着千山万水的柔情,长眉像守护着邬迩西北方的苍苍高山。
      我哭出声来。
      “是谁……”
      我身边传来一声幽幽的低吟。竟然是邬迩语。我睁大眼,拼命想知道是谁在说话。可是我脱离不了这刀身,目力所及之内,看不到人。
      一股熟悉的清苦香气,渐渐笼罩了我。许久未曾闻到过的香气……是缕霜花和月露酒的香气呢……
      我又掉下泪来。我想,若这就是死,恐怕再好也没有了。我听到了邬迩语,闻到了缕霜花。
      “是你吗?”
      那个声音似乎在问我。
      我奋力张开嘴,调动起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的邬迩语,轻轻说出了第一句话:“是我。”
      我被一只手拿起来。我看见了拿着我的人,他玲珑剔透,竟然也是灵体,只是他已经是完全体了,外形与人无异,不必依附在原身上,除了容易因暴雨狂风雷击、喧嚣人群嘈杂与金石刀戈击溃之外,他可以随意行走,也可以触碰实体。
      “你不像邬迩的刀。”他盯着我,皱着眉。我从不知道一个灵体竟能生得如此好看,玲珑剔透,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淡得像一层白雾。他的右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我认出来了,那是一条用缕霜花花蕊编成的绳子。
      “我只是……被重锻过……”我艰难解释,略略偏头,眼角余光瞟到了我身旁的一尊吉金酒爵,“我见过你。”
      他微微皱起眉头。
      “你……你是殿下身边那只金爵。”我说。
      “你也知道殿下?”
      我当然知道殿下!我的泪唰地流了下来,我拼命点头,可惜我灵体无法外显,他根本看不到我在拼命点头。我的声音嘶哑。
      “我……我是她的祭司剑啊……我被重新锻过,才成了这个样子……”
      “殿下呢?”他仔仔细细摸了我一遍,他的手指触碰到我的刀身时,发出了金玉撞击的清鸣。
      “殿下呢?”他问,“殿下呢?”
      我哽咽说不出话。
      “那日汷都城破,她被夷昭军队逼入神庙,有士兵削去了她的半截舌头,她为了完成言灵之术,将我插入了她的心口,蘸着自己的血,写完了诅咒……”
      他越说越难过,最后声音扭曲,泣不成声。
      “他们带走了殿下,随后捡走了我……把我扔在这库里,一扔,就扔了八九年。”他将我举起,直视着我的刀刃,“我问你,殿下呢!”
      我泪流满面。“殿下她……她用自己的性命,灵魂以及代代福泽,咒昭帝不朽不腐不死不灭,无情无感无觉无心,受万人唾骂千夫所指,昭二世而亡……”
      “怎么会……怎么会!”他紧紧地握着我,我的刀锋卡入了他的指节之中,灵体虽然能从物体中透过,但我是兵戈利器,从本质上就最伤灵体,想必这样卡在手指间,他也是痛的吧。我颤抖着,小心翼翼避开他的指节,说:
      “带我去找她。”
      泪滴在我的刀身上。
      “我们去找她。她还有下一世,再下一世,再再下一世……殿下……她把自己困在了无尽循环的轮回之中,生生世世都必受苦。”我看着他的眼,用尽全身力气继续说:
      “她只剩我们了。带我出去,我们去找她。”
      天地广阔,宇宙无垠。我不知道殿下究竟会转世成了谁,也不知她会转世去哪里。可是我知道,我们一定会找到她。

      四
      我与小尊过起了相依为命的日子。如果我们这样也算命的话,这样的日子也算日子的话。
      我叫他小尊,他叫我萨格,这是邬迩语里指代一切刀剑利器的词。他曾经用“拉利尔”这个词来唤我,这是邬迩语中“祭司剑”的意思,但我让他换一个叫法。拉利尔是殿下叫我时用的,我现在,恐怕已经不能算作是拉利尔了。
      我闭着眼,一点点感受天地宇宙之中,有关殿下灵魂的那一缕气息……她的灵魂,是洁白的,一定会带有缕霜花的香气……或许,还带着汷川大河河水的潮湿甘甜,带着月神清亮月光的皎洁……这样的灵魂,世界上独一无二,她一出生,我一定就能感知到。
      我与小尊,一定都能感知到。
      殿下是我们的神灵啊。
      我与小尊走了许久的路,幸好灵体不需饮食也无惧辛劳。我们只需避开兵戈纷争的战乱之地,避开电闪雷鸣的恶劣天气,避开吵闹纷杂的人声闹市。我们不知走了多远,只记得雪下了又化,漫天繁星在风中摇曳。
      “小尊,你说,殿下可能在哪里呢?”
      “殿下或许……还没有出生吧。轮回奥秘之深,我们怎么可能了解呢。”
      “小尊,你说说她吧,你说说她吧。”
      我被卷在一卷细布中,贴着小尊的胸口放着。我们经常会聊起殿下,相互交换在她身边的点点滴滴。我羡慕他能总是看见殿下的脸,他则羡慕我能够依偎着她的身。
      不知过了多少年,中原西北方的大山山脚下,仿佛亮起了一点微弱的月光。
      小尊带着我循着那光而去,我们沿着巍山与茨山山脚一路往西北而去,终于到达邙山山脚下的昞城。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宫墙深深,月色在墙头镀了一层银。小尊带着我穿墙而去,直到在西边的一间殿内,我们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孩子。
      本来我们说好,找到殿下,陪在她身边,但不要让她知道,也不要让她身边的人知道。可是我们看见殿下病得很重,许久许久也不见好。她小小的身体躺在榻上,两颊烧出一团红晕,午夜时分还常常抽搐呓语。她身边宫人来来往往,我们找不到能与她独处的时候。
      没办法了,小尊只好穿墙而过,突然现身。周边的侍女愣住了,随即大声呼救扑去叫人。小尊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这眼带上了一层身为刀剑灵的我的兵戈血气,她们不知所以,愣在了原地。
      小尊掏出一只酒囊,嘱咐他们喂给殿下。我闻到了清苦的缕霜花香。
      “是月露吗?”我轻声问。小尊没有回答。
      “月色清凉,光辉永存,人们说他有阴晴圆缺,只是看不透光华下他不增不减;正如和煦的风,他们说风吹过了,其实风还从未来。”我突然念出这句殿下曾写过的诗,在弥漫的缕霜花香中,我看见小尊手上那条殿下给他系上的红绳,鲜红欲滴,我突然很想哭。
      殿下会知道我们来过吗?
      “小尊,你给殿下留点什么吧。”我犹豫着,“留点什么,好告诉她,我们来过了。”
      小尊想了许久,然后拿过了一张丝帛,写下了一句诗。
      我从他怀里探出头,看着那句诗——凉月无去来,煦风自生灭。
      我们在皇城里留了下来,看着殿下长大。她是禮帝最小的女儿,备受宠爱,可我总觉得她眉宇间有一层哀愁。我们隐在皇城中,看她一点点长大,又在流民与乞丐的声声赞颂中,成了禮国人心目中的神明。
      殿下,殿下她本就是神明的孩子啊。
      她一次次用言灵之力替人们治病,甚至数次晕倒,小尊与我都很想劝说她,可是想了半天找不到一个理由。后来,我们听说她久病不起,禮帝为了她的病,给她许了一门亲事。据说,那驸马生得仪表堂堂,也是人中龙凤,从宫中到民间,无一处不在称赞这门亲事妙绝。
      小尊带着我,去偷偷看过那要做驸马的卫尉卿萧大人。他确实英俊极了……灿烂的阳光爬过宫墙,从琉璃瓦上倾泻在他面前,他着一身银甲,璀璨得如天上神明。
      殿下要嫁给这样的人了吗?我心想,宫中宫外都在说,卫尉卿他自见殿下第一眼时便一见钟情,对这门亲事求之不得,且萧府上下都对殿下宠爱有加,这门亲事是再好没有了。
      在找到殿下的这七八年里,我与小尊从未再在殿下面前出现过。我看着她在祭天坛上长跪,看着她的马车出了昞都,一路南行,又看着她被慧公主背回来。这么多年了,她一点点长大,却与我记忆里舒辛的样子差别越来越大。明明是同样纯白的灵魂,可为何她的人生,就丝毫没法令我回忆起同样的舒辛呢。
      小尊带着我,混入了少府之中,在尚方令大人手下做了一个侍曹。这职位事多俸禄少,还经常被尚方令呼来喝去,愿意留下来的人不多。小尊借了一个在宫中病死的少年身份,顶了他的名字。我在他的小臂上藏着,透过他的袖口,看着面前给殿下及笄大典和大婚所用器物的清单,想象着婚礼那天殿下的样子,却总是想象不出来。
      我难以相信,殿下她要嫁人了。
      直到后来,小尊意外地被尚方令点了名,带着他要去凉月殿给公主递交礼单。我们终于又一次与公主堂堂正正地相见了。
      她很忧伤。从未有过的忧伤。
      殿下。我在心里唤她。我相信,小尊也与我一起在唤她。
      “萨格,我要为她做点什么。”小尊对我说。
      好。我拼命点头。我们一起为她做点什么吧。
      尚方令离开之后,小尊带着我留了下来,见到了殿下。
      就这样,小尊担当起了替殿下送信的职责,后来他不仅为殿下送信,还为殿下详细讲了宫内宫外变化的形势。一有空,我们就会去到殿下那儿,在她的花楸树下静静坐着,陪着她。
      身为器物灵,尤其是我,我连完全体都没能化出,一直被困在这刀中,实在是太无能为力了。我觉得殿下她并不想嫁人,若是可以让她选,她恐怕更愿意生在平凡人家,做一个能用双脚踏遍大地山河的流浪者吧。
      可是后来,情况却越来越不对劲了。禮国上下包括禮帝,都要将她送上邙山,嫁给那所谓的山神。
      只有小尊与我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山神。邙山上只有唯一的死亡,那是对于生灵而言,唯一的真正禁区。那就是死亡。
      我想对她说:不要去。
      我想冲进丞相府,冲进宫中,大声在他们耳边咆哮:不要让她去,邙山没有神!整个禮国,除她之外都没有神!不要相信太常大人的占卜,他……他一定是在说谎。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小尊带着我摸入丞相府,却发现门口与院墙都下了禁制,我们根本过不去;我们跟踪了丞相上朝的马车,却发现丞相身边竟然带了阻止灵体近身的符咒;一夕之间,整个昞都似乎对灵体设下了禁令,我们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若不是凉月殿一直畅通无阻,我们就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后来,小尊与我渐渐摸出了规律:只有殿下她曾经去过的地方,禁制才会减弱一点,多亏如此,我们还是能来往于日常经过的宫门,替殿下与她的姐姐传话。小尊越发心急,私下里与我商量,是不是能带殿下出逃,他一个人带着殿下,哪怕想尽办法,也不会活不下去,为何一定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送死呢。
      我告诉小尊,殿下她一定不会愿意这样做的。可小尊没听进去,他还是直接劝殿下,让她与自己一起离开昄章宫。天地之大,不可能没有容得下她的地方。
      殿下温温柔柔地笑了,她的笑是初冬最温暖的风。
      “我不会走的,姐姐在这儿,我不会离开她。”
      我能感觉到小尊差点就哭了。他反复劝说殿下跟他走,殿下都持续温柔地拒绝,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大雪纷飞,小尊狂奔着推开殿下的门,拉着她的手,跑向茫茫白色中的前殿。
      她最后与慧公主相拥着倒在雪地里。盛怒之下的禮帝,哪怕殿下用了言灵之力,都没有拦住他杖责自己的长女,直到殿下咳血倒地,他才在惊慌中住了手。
      代代福泽被殿下献祭出去,她这一世,难道就该苦成这样子,全世界的人都盼着她去死,好让自己活下来吗?
      可是,殿下啊,她果真是这样的人啊。
      在她去邙山的前一天,小尊与我大吵了一架。
      “我想守护殿下!我要把她带走,她若是不愿意,我就拿你搁上她的脖子,逼着她走!”
      “小尊,你带了殿下走,接下去要怎样呢?殿下的牵挂全在这里,她就算被你带走了,也不会开心的。”
      “萨格!你有胆就来阻止我!”
      我不能。我动弹不了,他把我狠狠扎在案上,我只是一把普通的,银白的,锋利的,长不过六寸的刀……我……我不再是荣光加身的拉利尔了……我……我也没有保护殿下的能力。
      有心无力,哀莫大焉。
      他狠狠瞪着我,眼底发红:“萨格,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是殿下的拉利尔,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她死的时候,她被夷昭士兵逼近,一步步退入神殿,在月神像下一身是血依旧在用命诅咒的时候,你在哪里?说啊!!!你在哪里!”
      我全身都发起抖来。残破的身体扣住了执着的记忆,瞬间将我拉回那个血流如注的倾盆雨夜里。那天夜里,我贴着努单伊的心口,感受她狂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心如死灰。
      可我面对小尊的诘问,说不出一个字……他说的,都是真的,字字诛心。我护不了殿下。她是我的神明,可我渺小如尘埃,只能仰望,无法相守。
      小尊跪下来,将我拔起,高举着逼问我:
      “后来,她死在你手里,你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冷铁和黑石所锻,竟然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手里?你不是一把凡铁,萨格!你是她的拉利尔!你不保护她就算了,为何可以残忍到杀死她?你眼睁睁看着她将肉身魂魄与代代福泽献祭出去,把自己绑在苦不堪言的轮回里,为什么不阻止她?”
      “回答我啊!你!!!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不是这样的。”我艰难开口,“殿下,她是我的神明,可我如此渺小无能,我守护不了她,也阻止不了她。但她想要做的事,我想帮她……她做了的决定,我也不能阻止。”
      “所以她决定去死,你也不能阻止,你也要看着她再去死一回吗!”
      不是……我想开口辩解,可是却被小尊打断了。
      “你果然是一把凶器,冰冷无情,哪怕沾了殿下的血,也如此冷冰冰的。幸亏你有点自知之明,你真是不配做殿下的拉利尔。”他把我狠狠扔向墙壁,转头就走。
      “没有你,我照样可以救下殿下。我要带殿下离开这里,谁也阻止不了我。”
      我疯狂叫着:“回来!带上我!你这样跑过去,不仅冲不破禁制,一旦有人朝你出手,你就会灵体消散,再也不存在了!”
      小尊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双澄澈的眼里,满是憎怒与怨恨。
      “我求你,带上我。”我恳求他,“带上我。我至少……至少……”
      说出来吧,或许这辈子只有这一次能表白自己的心意了。
      “至少……我能护住你。”
      他叹了口气,把我从墙上拔出来,带着我出门了。
      他本来是一定想要带殿下走的。在整个去往凉月殿的路上,我愁肠百结。我劝不住他放弃带殿下走的想法,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去送死。若是他真的把我拔出来架上殿下的脖子,我恐怕……我恐怕也只能照他说的做吧。
      我不能再看着小尊陷入险境了,我必须陪他。我是一把失职的拉利尔,可如今,我是他的萨格。
      我看见立在雪地之中的殿下。她的长发垂在肩上,手指抚过树干。
      “殿下。”
      我终于发现,她是那样娇小。我习惯被舒辛握着,感受舒辛的体温,在我印象里,舒辛光彩照人,高大轻盈,可是殿下,她那样娇小,在厚重冬衣的遮蔽下,像一株柔弱的缕霜花。
      “灵卣,带我去见姐姐吧,带我去见姐姐吧。”
      没有任何言灵之力的流转,刹那间,从小尊停顿的步伐和哽咽的声音中,我突然同样感受到了他的心悸和震撼。
      殿下,是真的心甘情愿的啊。
      小尊终于没能带走殿下。他带着殿下去看望了慧公主,又心甘情愿地替殿下去宫外请来了大夫。最后,他想孤注一掷努力一下,牵起殿下的手,并未送她回归程,而是偷偷绕向了宫中的小门。
      殿下抬起头,忽然看着那轮明月,止住了脚步。刹那间,那个在我们眼前眼睁睁死去的殿下,活过来了。
      小尊与我一起战栗着,月光倾泻一地,浇灌在殿下的脸上身上。这是我们的神明啊。
      她怎么会轻易地让自己走上绝路呢?她怎么会不知道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呢?她就像这明月一样,哪怕我们看不到她,却其实一直与我们同在啊。
      我们渺小极了,自大极了,又自私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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