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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番外(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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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殿下去了邙山。小尊听了她的话,在宫城中留了下来,替慧公主做一些日常传信跑腿的活儿。我们并非不想跟去邙山,只是后来我们才发现——邙山这死亡之地的凶名不是空谈。死气深重,我们这样弱小的器物灵体,一旦踏入,便魂飞魄散。
这是生魂不得入的邙山。
幸好,多亏了慧公主,我们知道殿下她过得很好。这几年来,我与小尊形影不离,但都绝口不提当年因为殿下上邙山而大吵特吵的一架。
直到五年后,昞都地动,小尊听从慧公主的建议,去往邙山告知殿下她一切安好的消息,并且劝殿下留在邙山不要回来。我们一路上避开坍圮的废墟和冲天火光,避开尸体与因地裂造成的巨大沟壑,还未到达邙山山门,就撞见殿下一路狂奔。
她执意要回皇城看一眼。就看一眼。面对她泪流满面的哀求,有谁能狠得下心拦住她啊。
我们牵起了她的手,在回城的路上狂奔。
可是……可是我不要再回想下去了。小尊带她回城后,在皇宫外被士兵拦住,眼睁睁看着殿下被谩骂与石块淹没。我们努力想冲出来,可是挥过的兵戈刀枪击碎了小尊的身体,我身上带着的那点微乎其微的血气,虽然足以吓住平凡的普通民众,对上皇城守卫而言,就如同是一片雪花投入大火之中。
小尊的身体被打破又愈合,我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灵气越来越少,最后我们齐齐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发觉被一些古老繁琐的咒语与阵法困住了。
幸好,我在历届大祭司的袖中,听了许多念诵与祈祷,也偷着看过她们苇纸上的咒语记录。我凭着微薄的记忆,不知错了多少次,也不知被反弹的咒术击晕多少次,才与小尊一起闯出了这个复杂的圭亟法阵。
我与小尊相视对看,谁都没有开口,可我却看出他眼中深深的哀伤。强有力的神明气息笼罩了整个昞都,天地之间都氤氲起一股淡白。身为灵体,我们刹那间就明白了殿下想要做什么了。
她要将自己的肉身捐给这天下。
小尊疯狂地朝仪式台冲去,千千万万的人聚集在那里,我将所有的灵力全番倾注在他身上,只希望能在喧闹的人群中闯出一条路来。人群的狂欢撑炸了我的脑子,殿下啊,我想问她:这就是你想要守护的天下吗?
我与小尊终归是在这鲜血漫天的喧嚣中失散了。看守法场的士兵阻拦了想要蜂拥上去的人群,小尊被他们击散,我从他的手指中跌下去,落在血里。
是殿下的血。我被她的血浸满,失去知觉。恍惚间,我觉得自己被一双手捡起,又最终在一片冰凉中丧失了记忆。
小尊。小尊。别抛下我。
我从陌生人的手中醒来,我不知自己被谁握着,只从本能中体会出,握着我的人是一名武者。他替我配了一把不甚好看的刀鞘,带着我打了许多架,杀了许多人。
我终于成了一把真正的凶器。再没有人叫我萨格了。
可是在依稀些微的感知联系中,我知道小尊还存在在这世上,灵体之间的联系玄而又玄,我知道他还在,却不知他在哪里。他曾带着我跋山涉水,在整个中原大地上流浪,寻找殿下的降生,我现在被陌生的主人握着,却时刻感受到这无垠疆域上,处处都是他的气息,处处都是殿下的气息。
“月亮看起来会阴晴圆缺,还会有几天不见她的光明,可是月亮永远无增无减无损无益,如同我们的灵魂。
每一丝吹过她身边的风,也同样吹过我身边。每一缕照在她身上的阳光,也同样照射着我。
也同样照射着你,我的孩子啊。”
殿下真的永远与我们在一起了。
我不再难过了。
后来,我换过许多个主人,我也知道,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刳肠”。我终于成了曾经期望自己做到的那个样子——没有心,也没有灵魂,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剜掉过眼睛,削平过头盖骨,扎入过心脏和肺,也许多次许多次挑出人的肠子。我凶戾无比,刀刀毙命。
我的数十个主人,有的死于仇家的追杀,有的死于官府的宣判,好几人用我自行了断抹了脖子,也有人将我狠狠扔入枯井之中,然后在井口吊死。我见过了千奇百怪的死亡,聆听了千奇百怪的遗言,也被无数人从死者身上拔出,带着我进行下一段流浪。
我以为我与小尊就这样失散了。近乎千年间,我的数十个主人带着我将中原反反复复来去了十余遍,我却再也没有见到小尊。
或许,他是在躲我。我是一把失败的萨格,我护不住殿下,也护不住他。我眼睁睁看着他在长枪与宝剑中被冲散,灵体化成一把尖锐的金光,连声音都没有。我体会过重锻的痛苦,灵体这样散去,恐怕也不亚于此罢。小尊的真身,恐怕埋没在不知何处的夆都旧址之中,他就算想要回去,也要对着层层六尺黄土空叹了。
我也不再去等殿下了。我没有心,也没有灵魂。殿下和小尊,是我前世之中的一场旧梦而已。这样的旧梦,反复想起,只会让我觉得今生更加污浊。我不是拉利尔,不是萨格。我只是一把凶器。
终于,我辗转到了新主人手中。
“臣心有铁一寸,可刳妖蟆痴肠。阿冷,你旧姓为卢,可曾听闻过此句?”
“没有。”脆生生的声音,像一把冰凌,又像上好翡翠碰撞。我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了少女明媚的杏眼。
所有的旧梦都回来了。
六
可她不是殿下。
她妥帖地将我收好,揣进小臂上的短鞘之中。正是当年殿下将我收在身上的那个位置。我颤抖起来,想要叫她,可我却不知应该怎样叫她。
我在惊喜与恐慌中,纠结了一夜。
少女新得了我,十分惊喜,先去跟她的两位师父连着打了一架,又去找她的师姐切磋了一场,然后她喜气洋洋地揣着我,上床睡觉了。
我在她绵长的呼吸中,红了眼眶。我数着她沉稳的脉搏,一下下告诉自己:
她不是殿下。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她与殿下都不像。不仅是长相,脾气,性格……还是她想要做的事,关心的事,都不像。不对,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事,因为她似乎什么都不想。她与我一样,是一把纯粹的刀。
但,就算她真的肖似殿下,这一世,我要怎样对她?
我将眼一闭,索性不再去理会。带着我的少女嬉笑怒骂皆成天姿国色,在一夜一夜的纵情欢歌中,我忘了自己。
这场梦绮丽极了。如果不是在深夜屏息的蹲守中,我察觉到了小尊。
我的刀柄被少女紧紧地握在手里,她的手温暖极了,哪怕是盛夏的夜里,也只有暖意,而没有濡湿的汗液。她俯身细听府里的响动,绷紧的身子是黑夜中的一头豹。
我细细地颤抖起来,她发觉了我的异样,紧紧捏着我,整个身子团了起来。
而我知道,有一个千年未见的同伴,先她一步潜入了府中。在她全力以赴刺出我之时,我与刚刚隐没入黑暗的小尊擦肩而过。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叫喊出声,虽然我知道即使我开口,她也听不见我说话,但我很可能会吓到小尊。我看见他的背影如流星一般闪现,然后突然回过了头。
他与我记忆里的依旧一模一样。我想拥抱他,想重新回到他的手里,想贴着他的身体问他: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
我相信,他也认出了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一瞥,随即那张玲珑剔透的脸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隐入了柱子之后。后来,在我的主人全身而退之后,他也没有离开,而是远远地跟着她,相隔数丈远,慢慢地走着。在幽暗的夜里,他连影子都没有。
我隔着布料,看不清楚他,可是我知道他还在。我终于忍不住呼唤他:
“小尊,小尊。”
“我在。”
“你……你一直在帮她吗?”
“是的,我会守护她,我会替她清除一切危险,我绝对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她陷入危机。”
“你去哪里了……我……我找了你很久。”
“我也找了你很久。”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说,“我与你分散之后,自己也不知去了哪里,过了很久,我终于重新凝聚出灵体。一开始我什么都不记得,只隐隐约约记得,这世上,我因感人深情而生,又因牵挂这深情而得一息存世。”
他的话还没说完,带着我的少女凌空跃起,在夜风中疾驰。小尊话语的尾音落在空中,渐渐听不清了。
我们还会有下一次擦肩而过的。
在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中,我与小尊零零碎碎有过几句交谈。后来,在她少有的真正放松的熟睡中,小尊终于愿意与我一起,坐在她身旁,慢慢说着这千年来彼此未知的事情,我终于慢慢得知了小尊的心意。他决意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决意用自己的一切方法,替她挡下所有可能出现的灾难。
我想,这样也好,我贴身陪伴着她,就算小尊不能事事了如指掌,起码有我在。我看着她在小尊的帮助下,多次化险为夷,又多次如入无人之境般在刀光剑雨中全身而退,心想:她还是那样。或许没有我们,她也可以过得很好。独来独往,睥睨一切的少女,有着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灿烂生命。
我对小尊说:“她不是当年的殿下了。其实你要知道,若没有你,她也能过得很好。”
“不。”他坚定地说,“我知道她能做得很好。但这是我欠她的,我不会让她面对任何危险,我要守护她,这是我一直从未做到的,如今我终于可以做到了。”他的声音还是如同当年那样清澈,“萨格,你难道不想守护你的殿下吗?”
其实,我想说,我并没有守护她。少女面对的一切危机与险境,皆是外界加于她身,她的身份在此,就绝无可以躲避的办法。就算我,小尊,还有当年月神庙里祭坛上的每一滴月露酒都生出灵,就算那高大严酷的月神真正降临人世,她的苦难也无法躲避,无法终结,这是她的宿命。
我要如何去守护她的宿命啊。况且殿下那样高傲尊贵的女子,她是断断不肯将自己的宿命交在别人手里的。
“小尊,我们有我们的生活。这么多年了,世间再无器物灵,我们是唯一的了。我现在陪着她,你大可不必再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我艰难开口,想将他推开,“你去找你的生活吧。”
我知道纵使身为器物灵,能在房屋之中来去如无人之境,但我们其实比人类肉身更脆弱,哪怕一把小小的餐刀,就可以将我们击溃;迎面走来一群提着灯笼打着火把的侍女,若躲避不及时也会因此元气大伤;雷雨天哪怕藏在屋里,也容易招至雷击,断断不能出门……想来小尊恐怕也是因为当年与我相伴多年,沾染了些兵戈上的凶气,所以当年哪怕被刀剑穿心而碎裂,竟然也自己慢慢重新凝聚回来了。
“我不想再看见一次了。”我说不出口,以灵体的角度来看,小尊是死过一次了,可是我不想用那个字,我也不想说他“消散”,我与他的交谈总是若有若无地避开那些不好的词汇,似乎如果不说的话,这些词汇所代表的事物就不会在这世上存在。我看着他清澈的眼,这双眼像一潭没有人照过面容的深湖,世上所有人的眼都不及他好看,连殿下的眉眼也不行。我想要伸手拥抱他,我想要拉他的手,我想将我的唇覆在他的眼上,然后一点点下移,吻住他的唇。
我突然懂了“世事弄人”这四个字。
为何我被苦苦囚禁在这刀身中,成不了能聚形的灵?
为何当年城破之时,我要被努单伊偷偷取走?
为何努单伊没有用我去杀人,杀谁都好,哪怕是杀了她自己都好……那样我不必苦等七八年才再得见我的殿下,我一定就与小尊一起,在倾盆大雨之中紧紧拥抱,哪怕就此在千军万马之中涣散成雾气,也好过如今相见相识却不能相伴的孤独。
我恨我当年为何没有拼着灵智涣散都要挣出那老人的咒语束缚,若是涣散了倒也罢了,我就此死去,拉利尔成为一把凡物,不必受重锻的酷刑;我也恨我自己为何又不在重锻的烈焰中一了百了,我念着烟消云散的邬迩,念着殿下的旧名,在烈焰中熬了九九八十一日,又在重锤与水火交融中受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锻打。我为什么不在那时就死去,我的神明在我眼前,将自己的整个灵魂与命运都献祭了出去,可我作为她的拉利尔,只能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奔向自己的宿命。
可是这是不对的。我应该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死去。否则我就不会见到小尊了。
可是见到了又如何?我们只互相相伴着过了短短百来年,殿下曾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话题,可渐渐地,我们聊起过邬迩的风和水,聊起过邬迩的月光和初雪,聊起过月露酒的清香和缕霜花的颜色……我们后来再不聊邬迩了,我们聊这大地上新建的城,聊大地西边暗沉沉的暮云,聊山脉下枯寂冷漠的楸树枝。
后来我们终于又见到了殿下。可是……可是我不敢再回忆了。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七
小尊最终还是没有离开殿下。他一次又一次替殿下小心打点好每次任务,又在殿下出现时及时躲开。纵使这样小心,我也刻意在替他遮掩身形,可殿下还是发现了。
她很不开心。她发现自己的暗杀对象被人提前下了毒,气息奄奄半趴在案上时,几乎纠结到下不了刀子。还是我带着她的手,干脆利落地划开他的咽喉。夜色里,少女怏怏不乐地踢着石子,一拳拳锤着身边的石墙,溜溜达达嘟嘟囔囔地走了一夜,待晨光熹微时才回到琼仙楼中。
“为什么……明明那是我的……他的命只属于我,为什么有人要来跟我抢?”她一手揪起一把草枝,“还下毒?下毒就算了,毒还用得那么粗糙,压根比不上姐姐。”少女一把将手中揉碎的花瓣扔向空中,击中微薄的胭脂色霞光。我透过她袖口的一寸日光,正好看见在墙头隐去的小尊身影。
你听见了吗。我暗暗想,小尊,你知道了吗,她不开心。我恨恨地想,她根本不领你的情,你又何必做这样一个影子,一厢情愿地把守护她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呢。
少女似乎笃定那个藏在暗处的人是个高手,且每每都要在她的任务中出现。遍寻不着此人,她索性以自己为饵,想要用自杀式袭击的办法引出那暗影。我第一次心跳跳得快撑破了刀身,险伶伶地带着她的手,用自己的意识替她当下了别人的攻击。小尊果然出现了。他狂暴地解决了那些围上来的刺客,少女趁着他在缠斗之中,抖出袖中一丈薄纱,想要缠住他。可小尊化为一道灵体,从那薄纱中全然而退了。
从此之后,少女不再在我面前,或者是在她姐姐面前提及这位神不知鬼不觉的“高人”。她刻意将这人的行踪和计谋都吞在肚子里,哪怕在任务中遇到了他的手笔,她也一声不吭,假装没有看见。
直到她与琼枝分头接了护送任务,两人在夜色中策马狂奔向睢安。
小尊不再跟随着殿下,而是放出了一些流言,引开了本来应该追随殿下的追兵。至于另一位带着世子往西走去凉州的姑娘,我们都已经顾不上她了。
本来这趟旅途有惊无险。说得再过分一点,连“惊”都不存在。少女毫发无损地到了巴府,我也长叹一口气,觉得这趟任务真是再顺利也没有了。原本她将世子交付给前来接应的府尹,便可启程离开回苍血阁本部或就近找一个规格较高的暗桩复命,然后她要么回琼仙楼,要么——我猜,她可能会尝试去找她的姐姐琼枝。
可是少女在溽暑夜色中狂奔数里,竟然勒马回转了巴府。难以置信的阴谋在她的眼前展开,她单枪匹马杀入府尹府中,救出世子。
是真世子还是假世子,这都不重要了,我与她心意相连,紧锁的城门慢慢打开,她孤身一人冲入夜色之中。
无穷无尽的追杀丝毫没有打乱她的步伐,可惜孩子的病最终让她走投无路,不得已找了曾经去过的暗桩。她这边出现了如此重大的变故,我却没有发觉小尊。照理说,任务出现了大变化,她身边的追杀层出不穷,小尊不会放任她不管的,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到他身边来。如果只是一两天未见到小尊,我还可宽慰自己这或许是赶路不及时,毕竟西南山洼中多雷暴阵雨,对于灵体实在是分外糟糕的天气,但过了一周,孩子病得病病歪歪,她混在乞丐堆里打了四五场架,小尊都没有出现,我不得不考虑了最糟糕的结果。
小尊他还在这世上吗?他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事可以困住一个灵体?有什么事可以让灵体连一丝一毫的讯息都传不过来?我拼命拼命吸收着天地之中隐不可闻的波动,感受着这世上唯一的另一个灵体的一丝一毫。
他应该还活着……离我们不远,却也不近。他被困住了。
我整个刀身都焦灼起来,我想催促少女赶紧走,不要在暗桩住下,我想告诉少女有人能对小尊出手,这人或许就是上一世中用阵法和咒语困住我与小尊的高人。我不知他的身份,但既然有这样的人存于这一世,小尊又落入他手,那我们当下的境地就一定万分危险。少女一只手虚虚地搭在腰间,我知道那掌下覆盖着的是长剑的剑柄,另一只手拢着小孩,她的气息绵长沉稳,是睡熟了。
我叹了口气,越发警觉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真的误会了小尊。小尊为殿下做过这么多事,他在险境之中凭借自己一点来去自如的灵体天赋,所面临的巨大危机感,就是我如今所面临的吗?我还真是错怪他了啊……我看着少女的睡颜,许是太累了,她竟然显出我从未见过的疲态。她一直都是轻灵而有力的,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可现在她的眉头松松地皱着,鼻息略重,我盯着她,终于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她是一个凡人。她不是殿下。她会累,会病,会老,会死,就算她把自己困在污浊不堪的尘世痛楚中,可终有一天她会解脱,她与这漫长的时光是不会再共存了,她与我,与小尊,也不会再共存了。
我们终归殊途。我们与她之间相隔着好几个世界的阴阳,这不仅仅在于我不能开口与她说话,也不仅仅在于小尊刻意躲着她不去解释误会,这是一种永恒的,与时光同在的悲哀感。我终于知道,我们三个不再处在同一个故乡之中,我们三个也再也无法聚首,我们再也无法听到她用雅言念出的言辞,我们再也理解不了她心中的信任与爱了。
我前所未有地思念起小尊来。他的身影伴着强大的月露酒清香,漫天漫地浸染过我,我在这幻觉一般的酒液中获得了安宁,直到我被扑面而来的强烈杀气震醒,我从袖中飞出,替她挡开了那致命的一刀。
少女慌地睁眼,搂着小孩就势一滚,忙从腰间抽出长剑来迎战。她且战且退,在瓢泼大雨中冲入林间,慌不择路地躲闪。这是她打的最为狼狈,也是受伤最重的一仗,她最后昏迷在雨水里,全身染透了血迹。
我竟然自暴自弃地想:你若是在昏沉中麻木地死去,倒不必受多少痛苦,这样,我与小尊就都能解脱了吧。天哪,天底下竟然有这样一把刀,他不去祝福自己的主人百战百胜,却衷心渴求自己的主人在昏睡中速死,好求得一个短暂解脱的将来,好替他自己求一个不再跟前尘旧事绑在一起的往后。我被自己这样恶毒的想法吓怕了,我吓得发抖,却又察觉少女撑起了身子,艰难地抱着小孩,在雨中寻路。
小尊迟迟没有出现。少女在几乎必死的死局中撞见了一条生路,我们被中书君救了。
也好,我放下心来,默默对小尊说,不管他听不听得到:你看,你的殿下,她有别人照顾了。你不必事事都想着先要护她。你看,她能在必死之中闯出一条生路,也能遇上不知是从何而出的世外高人。小尊,你可以放下了吧,暂且等我几年,我尽责陪完她这一世,我们就可以再不与邬迩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了。你看这大川山河,星空云层,万千时光交织的数亿宇宙之中,邬迩与殿下也只是刹那花开花谢罢了,请把我们自己的时光留给自己吧。
我打定了主意,等到再见到小尊时,就要这样与他说。
少女伤势大好,她骑着中书君送她的白马,冲入西滇的苍茫山麓之中。我随着她的心跳雀跃着,跌入茫茫大山之中。我感觉她的脉搏跳得猛烈且急促,她不顾一切策马疾行,像疯了似的不循着任何地图走,不知到底要跑去哪里。在与她的目光交汇时,我看到那其中燃出的火焰能烧着整片西滇的山林。
她左拐右拐弃了马,遁入人迹难至的深山之中,一整天都如同野人与猿猴般抱着小娃娃,在树丛中跳来跳去。她后来索性抱着孩子从十丈多高的山崖上纵身跃下,一路淌着水摸索进了一座山洞里。
我们在山洞中遇到了琼枝。她的情况很不好,小腿断了,发着高烧,经脉破碎气息奄奄。在我见琼枝的为数不多的几面中,她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无论少女怎样闹她惹她,她也从未起急,永远是轻柔的语气,永远是含笑的暖风。可她现在像一张浇透了又烧毁了的画,苍白破碎,与坍塌的石块一起,几乎要在这山林中一起化成枯骨了。
是小尊故意放出琼枝手中乃真世子的消息,引得大批追兵攻击琼枝,才导致了这样的结局,我们本来以为只要能护住殿下便可,可直到见到琼枝那刻,我才知道,我们都想错了。
少女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花瓣,残红满地。她在最绝望最恐慌的时候,心都从未跳得这样剧烈过,她在面临死亡之前,都没有这样惊慌过。她从未如此悲伤,她也从未如此愤怒。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放声大哭的样子,那一瞬间我以为她的魂魄要从这躯体中狂冲而出,那一瞬间我以为她要心碎而死了。她扑倒在琼枝身上,我从她的袖口中掉了下去,砸在了石块上。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就真的打算再也不回去了?”
少女的哭喊回荡在山洞里。
“姐姐,我们说好的啊……说好的啊……我等你回来,你要回来啊!”
“你就要这样一个人走了吗?不声不响地走了吗!”
我被撞得眼冒金星,湿凉的石块磕着了我的肩膀,又狠狠地弹起了我的腿,我在石块上反复摔了好几下,叮叮当当地滚落到一旁。我想起了小尊,他也总是这么凉,像水一样。
他在哪里呢。我的他在哪里呢?我甚至没有跟他说过一句“等我回来”。我是太自信于灵体的藏匿与隐蔽,所以丝毫不担心他会被人捉住,被人发觉,被人困在险境之中动弹不得吗?我是太自傲于灵体漫长的生命,在近乎永生的时光中,我忘了他也是会消散,忘了他也是会害怕暴雨雷电与人声兵刃,害怕上古时期天神三分国土时降下的咒文与法阵了吗?我是不是太以为我与他一定会重逢,即使散落在中原各处,即使分别过将近千年的时光,即使我们都近乎于消散过一次,死过一次,我们也能再度聚首,所以毫不在意现在的每次分别?在他潜伏在暗夜里,替殿下扫平那些苦厄与灾祸时,我却被她好好地揣在袖中,每次擦拭,每次挥舞,都注满了她澄明得空无一物的心境,连带着我也忘了我自己是谁。
我是他的萨格。
我们的时光太长,记忆太长。我把这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你在哪里啊……
在焚毁半个天空的山火中,我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
八
我似乎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我梦见了我与小尊在一起的时候。那时,每年的春末夏初,禮国皇城昞都的天边,都会浮起一层粉白粉白的云气,是殿下的楸树花。我与小尊就好好地肩并肩坐在一起,什么事情也不用挂念,什么人也不必担心,就一直坐在屋檐上,看漫天漫天的楸树花。
我们谁都没有提起殿下。那个住在凉月殿中的小公主化成无所不在的月色和暖风了。
下次再见到小尊的时候,我想找个机会,让他与少女见面。我想将一切都说清楚,我想回到小尊身边。可是小尊会愿意现身在少女面前吗?就算他明明白白将一切都说了,少女会放我走吗?小尊……他会愿意带我走吗?
若是小尊依旧要一心一意在暗处默默守护着他的殿下,我想,我恐怕也只能遵照他说的去做了吧——继续做少女手中无往不利的一把刀。可是我痛恨这样的自己,我不能自主,不能表达,我留不下我爱的人,我也护不住我在乎的人。命运啊,这该死的命运,将我紧紧束缚在这把杀死了无数人的□□中,我给他们带来了解脱,却自己困在永不得见天日的不由自主中。
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我,我与小尊,还有殿下,我们这一世都被困在这里了。我们互相步步为营,结成了一张永远无法打破的大网。
当年的舒辛,她的脚步未曾踏出过汷都半步,她的颂诗里写尽邬迩的风月山土,可她前半生徘徊在汷川岸边与神庙之中,后半生缠绵病榻,我依她所见之景,只有汷川岸边高高的芦苇草,和神庙中永远凝着一层银色月光般的青石庭。后来的阿婉,她的足迹踏遍了整座邙山,她被困在死亡盘踞的生的另一面,再也没有回过人世。我那时曾想,阿婉若是愿意,恐怕不愿出生在皇城,她更想做一位用双足踏遍大地的流浪者吧。而阿冷,她跑遍了中原山川,浪迹天涯,她看过比她们都多得多的月色,吹过刮入她们两世灵魂里更猛烈的风,她嬉笑怒骂不必遵什么礼法,也没有人将她包裹成一个不会动也不敢笑的礼物,送去给什么人,她想要做的事,转头立即就会去做,她想要跑去的地方,二话不说上马就走。没有什么能拘着她,她是自由的。
看似自由。
我们,我,小尊,还有殿下,我们所有的人,真的能有自由的意志,自由的选择,自由的生命吗?
我叹息着,忘记了带着我的少女正在疾步前行追赶某个身影。直到少女带着我落下来,我才发现,她死死抵在墙上的人,竟然是小尊。
你出来了!我惊呼,你是怎么脱困的!
我忘记了他被少女死死按在墙上,少女的血在烧,她每逼问小尊一句,我就能觉得我的心更往下沉一分,我大声对他说:“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可他什么都对少女说了。
“我想一直守护你……不让你知道……可惜,还是被你发现了。”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小尊,我哭着对他说,你住嘴。你如果看见她抱着琼枝的样子,你就知道,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
小尊,她不是殿下。你清醒一点。在她心里,你的守护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她根本不稀罕你的守护。我们无意中伤害了她最深爱的人,我们都没有懂她真正是在为了什么而活着。
而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从未想过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小尊相见。我的本体,那把被夷昭工匠重新锻过的刀刃被少女握在手里,我全力想要挣开她。
放手!你放手!
殿下!
冷艾!
想起来啊!求求你,求求你想起来……你看看他,你能想起来前世,你能想起来阿婉吗?你能想起来穿过凉月殿的的风,他在月色下拉着你踏过白雪的手,想起来他带着你跑回残破的皇城时春末的残阳吗?殿下啊,你能想起来你曾经仰头见过月神的泪光,俯身饮过奔腾的汷川水,怀中拥抱过白鹤的长颈吗?
殿下啊……求求你,想起来。
我哭出声来。殿下,我错了,我们都错了,你给我们一个解释的机会,一个道歉的机会,好不好?
转世轮回的灵魂,在忘川里洗得□□,少女黝黑的眸子中,只剩了最后的愤怒和悲伤。
我被她用力握着,从小尊的胸口刺入,直至没柄。
原来,小尊的身体里,是这样的凉啊。
“殿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两行泪从他的眼中淌出,少女倒退几步,躲开了小尊朝她伸出的双手,掉头就跑。我的灵魂碎成了万千碎片,相比之下,九九八十一天的烈焰和七七四十九天的锻打都根本算不了什么,我见过的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唤与生离死别都算不了什么,我的心我的身我的灵魂都碎在小尊的身体里,我颤抖着想要将自己退出来,为什么我要是一把刀!为什么我要是一把刀!
你看看你自己,天哪,你看看自己,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刀吗?你为什么不碎掉,你为什么不自尽,你为什么不做所有有灵智的生灵都会做的事情——自我了断?你这一辈子,何其失败,何其糊涂!
小尊。我唤他。你不要死。
你千万不要死。
在剧烈的疼痛中,我挣扎出了双手。我的胳膊挣扎出来,捂住他前胸的那道裂痕。我不知灵体受了伤到底要怎么修补,只能拼命拢住他的身体……在朦胧的泪眼中,我仿佛看见我的原身落在了地上,小尊几乎要化为一道云气般的影子了。
我拼命唤他。小尊。小尊。小尊。
我感觉我用我的胳膊拥住了他。在幻影一般的疼痛中,我感觉我将他搂着,放在自己的腿上。他睁着美酒一般清澈的双眼看着我,我的泪滚滚流下来,滴在他身上。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我的泪,可水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下起阵雨了。
我跪在地上,在兜头浇下的阵雨中,将整个身子扑在小尊的身上,祈祷这场阵雨不会带来猛烈的雷电与狂风,祈祷我就这样搂着他,他的伤就能自动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那是因我而受的伤,我能治疗它……用我的命治疗它……
我在心碎中,生出了灵体。
在倾盆大雨中,我的灵体经受着万箭穿心般的剧痛,每一滴雨水都在我的灵魂中灼出白雾,我的手按住那道刀伤,我初聚合的灵体在大雨中凝成实体,又慢慢化为万千烟尘,一点点灌注入那道刀伤之中。
不要死。你不要死。你知道吗,我错了,我们都错了……她不是殿下了……我们都做了很糟糕很糟糕的事,可是这不该你一个人承受的,我们都错了……
我喃喃自语,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暴雨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稀薄,将要与雨水混在一起了。
小尊,我们……我们终于可以解脱了……我们不必再困在生生死死的承诺与轮回里了……邬迩与殿下,都只是漫长时光中的一个小小片段……而剩下的漫长时光里,我……我只想与你在一起,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如果可以的话……
小尊,我很抱歉,我现在才生出了灵体。我现在才可以第一次拥抱你,亲吻你,我第一次知道你是这样的触感,可是对不起了,我恐怕马上就要消失,与这大雨一样来得快去得快,一起散入进无边宇宙之中了。
可是最后让我看你一眼,我想记住你的样子。不是你作为那只盛月露的金爵的样子,而是你作为小尊的样子。
可惜,我这一走,那把刀,就真的成了凡物了。
若是你看它觉得碍眼,难过,你就不要去捡它,把它扔了吧……我这辈子,没能做一把好的拉利尔,也没有做成你的萨格。好在……好在你的这道伤,我可以救……
雨越来越烫,我仿佛回到了当年在混沌中第一次被锻出时的样子,浑浑噩噩,全身绵软无力,躺在工匠滚烫炙热的熔炉之中,连神志都没有。我微弱的意识最后看见小尊从地上撑起身子,他的脸在大雨中惨白惨白,连同他的嘴唇,也白得近乎透明。在炽烈的岩浆中他吻住了我,翻滚的热浪中,带来缕霜花纯白纯白的清香。
“不要走。”他说。
“我的神明死了。”他说。
“我只剩下你了。”
我拼命睁眼想看他,炽热的雨水将我的灵魂煮沸,而他冰凉的唇和手又紧紧将我拴回这人间。他解下腕上那条红色的缕霜花蕊绳,手忙脚乱地系在了我的腕上。
“不要走。”他又说,“我知道我错了。”
我拼命点头,又拼命摇头。在大雨中我的泪和雨水再度混在一起。
“我不要再与你分开了。我不会再去追随什么殿下,也不会再去守护她了。”
我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她不需要信徒的爱。而我,我也不再会是任何人的信徒。”他俯下身抱住我的头,“我只想做你的小尊。”
雨水遮迷了我的眼,一同覆上的,还有他的唇。
天地广阔。时光无垠。
他最后还是捡起了我的真身。想了很久,我们带着这把刀,走了很远去到邙山,远远地扔入了山谷之中。
我们没有再去找殿下,也没有再提冷艾。有时候我们会聊起昞都的阳光,邬迩的月色,还有那次在西滇铺天盖地的雨。我们不知道殿下的下一世去了哪里,也从未聊起过她的下一世。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其实我知道,小尊也会想起殿下的。他与我一样,心底深处,还在挂念着那个将自己困在无穷无尽的轮回中受苦的女子。我们的命运曾因她而生,相互纠缠过三世,终于就此分别。
我坚定地告诉自己:让她去面对她自己的命运吧。那是她自己必须自己去面对的,谁都无法让她从中脱身,那也是她自己将要去挑战的,她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有时我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偶尔会看见有姑娘的眉眼像殿下。一忽儿走神时,我甚至有种冲动,想冲过去叫住那些像殿下的女孩们。可我又止住了自己。不要过去。好不容易分开的命运丝线,我要又因一时好奇,而再度将它们扰乱吗?
可我依旧在心中想着,若此时殿下的下一世与我活在同一个时空中,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会有什么样的生活?
终于,在那个寒冬中,我看到了殿下的下一世。
她躲在高楼下,哭得十分伤心。我远远地站着,对自己说:“不要过去。”
可是我却看见她似不在意的一抬头,整个人惊得跳了起来,一句言灵之力铺天盖地散开了去。直到她吼出那声言灵,我才发现,吸引她注意力令她狂奔的,是对面高楼顶上,一个正打算往下跳的陌生人。
她还是那样的殿下。为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然脱口而出用出言灵之力。
我的心里暖暖的,没有再看向那楼下狂奔的少女,转头回家告诉了小尊。
“我见到殿下了。”
“哦?你怎么知道会是她?”
“她用了言灵之力。”
“那应当是她。”
“你不好奇她用言灵之力做了什么吗?”
“不想知道。她与我早就无关了。”
我知道,他心里对殿下是隐隐有着恨意的,他刻意回避着一切与殿下有关的信息,但其实心里也会在偷偷挂念她吧。
“她用言灵之力,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抱住他,贴上他的耳畔,“你看,她的灵魂依旧没有变。”
“怎么会变呢。”我听见小尊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那是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