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如别故乡》我的头上长着角

100、第 100 章

　　天地之间仍旧因为延续两千多年的诅咒被解开而巨震，电闪雷鸣，巨大的闪电将天空打得一片亮白，雷声将离秋的耳朵震得生疼，其中夹杂着暯乙最终声嘶力竭的咆哮。
　　“你要后悔的！努单伊给他下了熔骨之毒，又杀了他两刀，刀刀冲着他的命去的！你解了咒，他就直接死！你会后悔的！你还不如再杀了他，一起回去，你们还能有一世好活，现在你解了他的咒，他就直接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闭嘴。”离秋渐渐融入她的躯壳之中，冷艾是的的确确不在了。她强压下奔涌而出的眼泪，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言灵之力的威压。冷艾最后的祝福带上了她那一世残存的言灵之力，化成万点微弱的星光，隐没入她的周身。刹那间，她再度成了灰飞烟灭在岁月尘埃中的邬迩亡国公主，执掌数万国民言灵之力，隐隐可抗命运轮回。她半跪在地上，一手按着景俶的胸口，一手直指虚空。
　　“闭嘴！”
　　雷声阵阵，几道闪电从空中裂下，撕破夜色，准确地打在仍在不停挣扎的暯乙身上，炸出一片火树银花。那把冷艾用最后的魔力所化的匕首黑雾缭绕，在暯乙的心口震颤，离秋目光一凛，将那把匕首再度推进了一寸。
　　鲜血开始从景俶口里涌出，离秋覆在他胸口的手终于感受到一阵微微的震颤，带着血腥气，很快浸透她的指缝。
　　诅咒在消除。舒辛当年的诅咒，将他的肉身封入了时光中，连同那两道伤一起静止，如今诅咒解开，时光与生命一同回到他的身体中，那两道刀伤随着他心跳的复原，一同迸出汨汨的鲜血。
　　离秋不是没想过这点，她忙不迭念出那句圭亟咒语——Saririnanasin，期待能起到像在自己身上那样的愈合效果。
　　“没有用的，舒辛，你知道吗，你不是圭亟血脉，哪怕有了咒语，也根本治不好他！”仿佛是为了印证暯乙所说，景俶胸口猛烈震颤，离秋的手泡在了血里，她念出的咒语可以轻而易举愈合她自己的伤口，可对这样严重的刀伤只是杯水车薪。
　　离秋的眼泪簌簌掉下来，她不是没想过刀伤，也不是没想过咒语的能力有限，可她不可能放弃的，就算赔上她自己的命，她也不会放弃的。就算咒语治不好，她还可以指望一下现代科技……她不用完全治好他，她只需要他撑住。
　　“舒辛，你还不知道吗？他会死的！他爱了你两千年，你要看着他死在你面前吗？放过我，我帮你治好他！我发誓，我今后再不会阻拦你们，放了我，我替你治好他！”
　　“我仇家的命，我自己来拿。我爱人的命，我自己来救。”离秋高举的右手成了黑夜中的一柄利剑，闪电不停落在她身旁三尺，无数爆裂的银线将她与暯乙围在巨大的天网之中。随着又一个惊雷炸响，千万道银线骤然收缩震颤，裹挟着滚滚雷声从这片土地上碾过。两千三百年前生殉在遥远夆都的大祭司用她世世福泽的献祭换来的诅咒，在曾经邬迩月神庙土地上逐渐烟消云散，被推迟拉缓的时间骤然回弹，无数光影片段从景俶身上穿梭而过，像一张细密渔网兜头将他筛过，将他裁成无数个碎片，又在刹那间再度融成一具□□。他只觉得疼痛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而来，比两千多年前努单伊杀他那两刀的时候，疼多了。
　　他努力睁开眼，右眼看见离秋惨白惨白的面容，左眼却在不安地抽搐跳动，一丝黑气悄无声息地从暯乙身上散发出来，没入他的眼球之中。
　　景俶不停发抖，右手按住离秋覆在他胸口的左手，左手微微举起，似乎要抓住什么。
　　暯乙狂叫着，那把匕首一寸一寸没入灵体的黑雾，缓慢旋转，一道道闪电威力不减，织成的银亮囚笼慢慢没入灵体之中，电光在黑雾中明明灭灭，随着雷声慢慢停歇，那黑雾也逐渐消散，最后化为无形。
　　景俶颓然垂下手，再度吐出一大口血。雷声渐弱，闪电渐缓，借着不时炸起的电光，离秋看见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得鲜红，胸口和腹部还在不断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诅咒解开了。冷艾以全部魔力化成的那把匕首，也随着暯乙的灵体一起灰飞烟灭。离秋整个人终于彻底地落进这具□□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个伴随她一起长大的小姑娘终于再也不会回来了。躯体里少了她的陪伴，心口与脑海都缺了一块。
　　她还来不及再多想想冷艾，就被景俶的呻吟惊醒。
　　“阿念你撑住！”离秋慌忙想去捂他腹部的伤口，隔着薄薄的布料，她能感受到那道巨大的裂口像一道深渊，手指触到黏湿温暖的触感，令她不敢去想。这具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的躯体，终于开始变得温润鲜活，躺在血泊里，带着渐渐低下去的体温。
　　“Saririnanasin!”她不断念诵起那句圭亟咒语，景俶身体一震，胸口腹部猛地一抽，血流顿时减缓，伤口似乎有所收缩，却又再度裂开，被她左手覆盖的心跳似乎强健了那么一秒，又再度虚弱下来。离秋口中咒语不停，右手胡乱在身上摸着，幸好幸好，作为一个现代人，她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带手机。她颤抖着按亮屏幕，拨打急救电话。
　　无法接通。雷声闪电逐渐淡去，但回弹的时空卷起的无数能量依旧在身边呼啸，连带整个天际都云气翻涌。两千多年被拉缓的时间骤然归位，再强大先进的现代技术也抵挡不过汹涌的引力潮，一向不掉链子的D市通讯基站终于被巨大的能量搅成了碎片。在这片曾经是汷都月神庙的土地上，被巨大的引力潮隔绝成了信息真空。
　　像之前地铁事故那次一样。通讯断绝。她敲开微信，试着给孟雪发信息，发不出去，成了满屏满屏的红色感叹号。
　　如果，如果真的有心有灵犀这件事，那求求上天，让孟雪听见她的呼唤吧。如果她真是神灵血脉，就求求神灵，随便求哪个神灵都好，让孟雪听见她的呼唤吧……
　　离秋心如刀绞，拼命不停念诵咒语，她清楚地感觉到那颗心脏一次次猛烈跳动一下，又逐渐归于虚弱，渐渐涌出来的血变得越来越少。
　　“不要！不要！”离秋尖叫着，“你不会死！”
　　言灵反噬之力嗖地扫过她的全身。她被千把刮骨刀从头到尾剐了一遍，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秋儿！”又一口血从景俶唇中涌出，他微弱地说，“你真当……咒语……是……万能的吗？我……我伤得……太重了……”
　　“你一定不会死！”离秋在咒语间隙里夹杂言灵之力，双手紧紧按着他的腹部和胸口，眼睛明亮得不可思议。言灵之力再度剐过她的全身，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正在被无形的吸管从天灵盖中抽出，身体从手指到脚趾都在震颤，骨头像被地狱之火焚烧般爆出无数火星。太痛了。怎么可以这么痛呢。她觉得眼球都要炸出眼眶，耳朵像被钢针穿透，喉咙中被塞了燃烧的碳。太痛了，太痛了，每一寸的骨头都要碎了，胸口有万钧威压，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口滚烫的火山岩浆。
　　她依旧交替着念着咒语和祈祷，用言灵之力不停推高生还的可能性。反噬之力一次次剐过她全身，她已经觉得不怎么疼了。可是手掌下越来越虚弱的跳动骗不了她，景俶嘴唇微翕，左手手臂弯折，似乎本想去抚摸离秋的脸，又因为气力不济而垂落，手指蜷曲着盖住了自己的左眼。他口中涌出的血量渐渐减少，说话声几不可闻：
　　“秋儿……别这样……别这样……”
　　“我不要你死！我不准你死！”离秋终于哀嚎出声，仰天大叫：
　　“小艾！小艾！冷艾！！！你给我出来啊！！！冷艾你在哪里！！！有没有人来帮帮我！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来帮帮我！！！”
　　回答她的只有越来越弱的雷声，暴戾的闪电归于寂灭，那个曾经在她脑子里放声狂笑，高声斥骂，斗嘴耍赖，一遍遍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又一遍遍陪着她从无尽黑暗之中苏醒的小艾，那个忽而冷笑嘲讽，忽而刻薄刁难，忽而又古灵精怪的小艾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离秋满脸是泪，她慌张地将手再度放回景俶身上，开始疯狂地念咒。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想杀了我？做梦！”
　　离秋惊惧仰头，却什么都没看见。暯乙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狠辣阴险。
　　“真是可笑，以为这样就能杀掉我？如今你俩都是凡人肉身，一个濒死，一个赤手空拳，我看你们有什么法力与我相斗！
　　“舒辛，看着他死，你后悔了吗？”
　　事发突然，离秋甚至根本没想到为何他还在，他明明在自己面前，随着冷艾的刀一起烟消云散了。
　　“你以为……真的就没有吗！”景俶左手突然发力，狠狠插入自己眼眶中，将左眼球整个挖了出来，慢慢在手中攥紧。
　　“朕想杀你……已经很久了……暯乙，真厉害啊，不愧是你……只是，有朕在，你不可能如愿！”景俶猛然发力，啵的一声闷响，他攥紧的指缝中冒出红白相间的血浆。
　　“若不是……你自己将魇心从灵体中……分进这缕分魂，又进了……朕肉身之中，朕今日……还杀不了你。”景俶将那摊血肉模糊的眼球死死地往手心中再攥紧了两分，不顾暯乙的尖叫和求情，狠狠将手指抠入了掌心之中。
　　“我真的要疯了！”离秋整个大脑已经痛极，言灵反噬之力一层层在她头颅中巨震，又见景俶自己挖出自己眼球，再添新伤，恨不得自己全身全部长满了嘴，不管是哪种语言，拼命将言灵之力往他身上糊。咒语与祈祷叠加而出，她两眼通红，耳朵里渐渐渗出血来。终于，她忍不住呛了一下，一口血飞喷而出。
　　“别这样……别这样……”景俶抓紧她的手，嘴唇微颤，那只右眼清澈明亮得像一枚宝石。
　　“言灵之力……怎么抵得过……生死无常。”景俶抽了抽右手，想抚摸她的脸，却只堪堪动了动手指。
　　“我求上天……下辈子……让我投个好胎……早点来找你……做一对青梅竹马……护着你……”
　　“你他妈的可闭嘴吧！我念咒已经来不及了，没空来骂你！”若不是看他已经要死了，离秋简直想抽他一耳光，她奋力将口中血沫咽下去，继续疯狂地祈祷。
　　“我的手机联系人里……有个叫郑鸣的……是我的律师……联系他……我的遗嘱……”
　　离秋奋力咽下嘴里的鲜血，来不及回应他，也腾不出手来捂他的嘴，只得见缝插针，恶狠狠说：
　　“景俶，你如果还是个人的话，就给我振作起来！前几辈子，你眼睁睁看着我死，难道这辈子要让我同样受一次这样的痛吗！”
　　天地都安静了。废墟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离秋已经完全是凭着惯性在念咒，她拼命将血往下咽，死命眨着眼睛，想缓解脑中的疼痛。
　　“殿下？”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身旁。
　　“殿下？是你吗？”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声音带着切金碎玉的寒杀之气，用的竟然是邬迩语。
　　离秋抬头，看见面前出现两个影影绰绰的灵体。其中一个低着头，站在略远处，出声询问她的那个灵体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来确认一下。离秋从未见过这两个灵体，却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殿下？真的是你！我感觉到这里天地异动，隐约觉得是你，小尊还说肯定不是你，幸好我坚持要过来看一下！”
　　小尊？谁是小尊？他们是谁？好熟悉，究竟会是谁？离秋觉得自己视线模糊，有万千飞虫般在她面前忽闪，两个灵体的影像忽明忽灭，看不真切。
　　“殿下，万物有灵……我是当年你随身携带的短剑，后来被努单盗走，五星连珠之时，她用我……杀了你。他……他是当年……祭台上盛月露的金爵，当年邬迩城破，你将他插入胸口……以血写咒。我们染上你的血，从而成灵……三生三世，一直相随在你身边，今世不愿再打扰，因此不告而别。如今重逢，想不到……”
　　“别叙旧了，再叙旧他就要死了。”略远处的杯灵冷声道，“快动手吧。”
　　“殿下，我的剑身经过重锻，已非原身，灵力多有不及，陛下身上的伤口我只能暂缓，不能全部治愈。”剑灵跪在景俶身边，手指一寸寸抚过伤口，在他灵力灌注下，腹部的伤口明显开始收缩，胸口的血流也开始减弱，景俶的脉搏有一瞬间似乎停止了，现在又细若游丝地开始跳动。剑灵全身散发出柔和的微光，那微光渐渐从他身上游离出去，变成一道道细丝，缠绕住景俶全身。
　　“殿下，赋灵之恩，就此得报了。今生今世，连同后世轮回，我们与你再不相见了。就此别过。”杯灵走上前来，深深行了一礼。
　　“我欠你们一个道歉。”刹那间她全懂了。冷艾悲泣的脸，狂吼着“不能与我一起战斗的人，不配谈什么守护”把她的刳肠刀刺入浮白胸口的那一幕浮现出来，缕霜花和月露酒的香铺天盖地，冲淡了她鼻腔中的血腥气。
　　“殿下，你没变。”剑灵行礼道，“曾经我与你在闹市擦肩而过，你为了救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用出了言灵。上一世，若不是你的那刀，小尊不会明白他真正的心意，我也无法获得灵体。这样想来，我们依旧是要谢谢你的。”
　　“不必道歉了。”杯灵笑了一下，“前世是我不懂人心，不能怪你。不过，也要多谢你了。”他伸手去拉剑灵的手。剑灵站起身，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看得分明，剑灵的腕上，有一条红色的缕霜花蕊绳，那是舒辛一时兴起亲手编的，曾经挂在盛月露的金尊上的红绳。
　　“我祝你们……天长……”她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但杯灵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不必了。言灵之力，必有反噬。我们不必用言灵加持，也会永不分离。殿下，请多保重。”杯灵的声音逐渐远去，终于消散在黑暗中。
　　归于平静。
　　她搂着景俶，倒在血泊里。聚焦不了的视线看向乌云漫天的天空，太累了，真想就这样合眼睡过去啊。她的手无力地覆上景俶的胸口，残存的意志飘飘忽忽，终于被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唤了回来。她眯起眼睛望向空荡荡的夜空，一颗星子都没有，失焦的眼睛晃了一圈，落回身边的废墟上。她的血，混着景俶的血，将身下的黄土染红了三尺。
　　“阿念。”她动动嘴唇，“阿念。”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