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4、临溪四十四 ...
-
鹿定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聂星子错开眼神在看别处,似乎并没再留心听书了。他便伸手拍了拍聂星子的小臂,问他道:“小道长?怎么了?”
聂星子毕竟常年习武,还未被碰到就下意识地将手一抽,似乎反手就要去拧推鹿定之的手腕。但他立时又反应过来旁边坐着的是鹿定之,于是又轻轻将手挪了回去,任凭他拍了两下,这才若有所思地回道:“……没什么。刚刚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
“嗯?小道长在山上修行,要说熟人,那应该是同门师兄弟了?”鹿定之转头四处张望了一圈,“倒没见穿道袍的……是哪位啊?既是小道长的同门,总不好怠慢了。”
“……我不也没穿道袍吗。”聂星子一时语塞,半晌才摇了摇头,“不是同门,定之兄也不必在意,也许是我看错了。”
“这样。”鹿定之倒也不多追问,只是了然地随口应了一声,“那,刚才那段小道长是不是没听到?要不要叫他把上一回重讲一遍?”
聂星子这些日子已经见识过了鹿定之的诸般纨绔作风,他说出这般话聂星子倒也不太意外,不过说书先生正讲到半路,硬生生打断似乎也有些失礼,聂星子就摇了摇头,回了一句不用。
鹿隐之之前已同他说过,林尽雪和梁五应是同门师兄弟,聂星子眼下见了梁五也只是略微一怔,仔细一想倒不意外。
或许林尽雪也还留在扬州城内。
想到这里,聂星子的脊背微微僵了一下。他自然不知道梁五怎么有这种闲情逸致来听书,但他甚至觉得梁五是有意让他发现行迹的。
什么意思,挑衅?聂星子没忍住眯起了眼睛。
但和林尽雪不同,梁五给人的印象似乎总是闲散随性的,倒不像是那般锋芒毕露的样子,却又有些捉摸不透,是以聂星子一时半刻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或许真就只是想来听书呢?这种事对他来说想来也没什么奇怪的。说到底,聂星子都不太确定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
他若有所思地出神半晌,等到再仔细听的时候,说书先生都已经讲到江济舟叛出少林了。
佛门之地。聂星子盯着那张空下来的茶桌想道,佛门之地怎么偏出了这样一号人。难怪少林向来以之为耻。
作为天魔六法器中最为知名的一件,在说书人常常提到的“是非有无,伏心度厄”之中,度厄似乎总是最频繁地被提起的那一件。然而作为守着度厄封印的迭字峰弟子,聂星子平日里却极少听见“度厄”二字。
这对他来说不过是极寻常的东西,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都不需要时时提起。
他自然知道这是一柄重要的剑,一件重要的法器。这把剑将他那位快意江湖神采飞扬的师父永远地困在了迭字峰上,天下第一剑却为剑所困,听起来似乎有些没有道理,但事情就是如此。
从他的师父,到他们师兄弟几个,他们都是为了守住度厄的封印而存在的。然而聂星子从来不知道在其他人的眼中,度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现在他似乎知道了。
甚至都不必提及度厄,就连那半本《觉尘六真法》都是,一旦成了不知道真假的天魔剑谱,就足以引起巷内坊间的议论,掀起争夺的腥风血雨。似乎在二百年之后,根本已经没有人还在乎这位天魔究竟杀伤过多少性命了。
他其实不太理解。
但或许,他既不理解又觉得无聊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
让聂星子很是意外的是,他初二出门和鹿定之听书本是为了留出时间来让他师兄好好休息一下,至少叫鹿隐之那几乎说不出话的嗓子好生缓一缓,结果聂星子不在谪仙居的时候,鹿隐之自己出门打雀牌去了。
聂星子自然知道鹿隐之的厉害,见他神色寻常地回来,就笑嘻嘻地问他今天赢了多少。鹿隐之听了就笑,开口的声音仍是有些低,但已没有昨日那般沙哑了。
“我这手气,哪能赢个什么啊,里外不过是点零花钱罢了。多了实在管不得,但明日和星子一起出门玩肯定是够了的。”
聂星子听了就乐,说这不是还有人乐意和你打牌嘛!鹿隐之听罢,只是轻轻眨了眨眼睛。
“扬州毕竟来来往往不少人,又不是谁都认得我,自然有人愿意和我玩了。再说,总有人越是听说和我打牌很难和牌,越是觉得不信,专要和我一桌。”
聂星子了然道:“哦——所以师兄顺手赢了几回大的?”
鹿隐之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问他明天想什么时候出门。
等到聂星子想起来问鹿隐之,那天他和鹿希正究竟都谈了什么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身处扬州正月初三稠密如织的人流之中了。鹿隐之听他问这个,略微沉吟了片刻,不过倒也没有意隐瞒什么。
“其实没说什么特别的,单是叫我回迭字峰之后仔细跟着师父修行习练,不可懒惰怠慢,更不能叫师父失望。至于献珠同我的婚约,父亲倒没有多提,只说觉得母亲说得也有些道理,叫我不必再管这件事,但要我以后不许再说些什么‘不再回临溪庄’之类昏了头的胡话了。”
“嗯……那师兄以后是要常回扬州吗?”聂星子抬起眼神,偏头看向了走在旁边的鹿隐之,“要多久回来一趟啊?这么远。”
“姑且答应着就是了。”鹿隐之的语气淡淡的,“等我们离开扬州,谁还能真管得到我什么时候回扬州不成?里外只有师父的话是总该照做的,至于旁的,看情况再决定就是了。”
聂星子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他师兄有些陌生。或许是鹿隐之如此寻常地说出了有悖常理的话,仿佛违逆父母的意思是如此不值一提又寻常的事,这份淡然处之的态度虽说令一直替他担心的聂星子感到放心,却又难免有些意外。
来扬州的这一趟,他似乎真的见到了他师兄很多不同的样子。
“……听来听去,怎么还是被说了一顿啊。”聂星子无奈道,“还以为伯父会承认自己之前做得不妥呢。”
鹿隐之听罢就只是摇了摇头,轻轻笑了一声。
“毕竟是长辈。”鹿隐之道,“要让长辈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本就难比登天。长辈怎么可能会同小辈认错呢。”
聂星子一时没有接话,鹿隐之说完就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又或许单是我家这样。算不上家大业大,规矩倒是多。”
“没有啊。”聂星子眨了眨眼睛,替他解围似的笑了起来,“本来就总是这样,师兄又没说错什么。”
过年期间的扬州街市远比聂星子能想到的样子更加热闹繁忙,他一手托着油乎乎的衬纸,里面装着刚出炉不久还有些烫手的柿饼,胳膊下面还夹着一包桃穰酥,又生怕夹得紧了给点心夹碎了,只得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
旁的好些东西都在鹿隐之手里,他本是要带聂星子去买酥油鲍螺的,结果还没等走到地方,一路上就已经零零碎碎买了不少吃食。鹿隐之看聂星子一边咬柿饼一边认认真真地盯着小摊上的老伯捏泥人,小摊周围围着一圈孩子,聂星子有点不大好意思和他们一起凑得太近,就隔开了两三步,好在聂星子的身高远超各路小孩,他越过一堆毛茸茸的头顶看进去,看得倒也算清楚。
鹿隐之看着觉得有趣,在旁边同聂星子笑道:“这下一览众山小了。”
聂星子大翻白眼,想抬起胳膊拐他一记,但又怕桃穰酥掉了,最后也只是没好气地喊了他一声。
“哎呀,师兄!”
鹿隐之立刻很好脾气地回道:“抱歉抱歉。要不要凑近点看?正好我们请老伯现捏一个,之后拿回去摆着。”
“不要。”聂星子当即摇头,“没必要花钱买这个啦,又不是什么非要用的东西,看看就行了。”
“怎么就是没用的东西了?”鹿隐之微笑道,“能买个高兴,这不也挺好的吗。”
聂星子有些意外地偏头看了他两眼,半晌才道:“……师兄,你怎么突然跟定之兄似的。”
鹿隐之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略微扬起了眉梢。
“何出此言啊。我可不觉得买个泥人就算什么纨绔子弟了,星子倒是很会冤枉人。”
聂星子被他逗乐了,最后还是勉为其难但十分高兴地同意带个泥人回去,甚至还兴致勃勃地简单摆了架势给老伯看,请他照着捏个持剑的泥人。
“太一定书?”一看是师父所创招式的起手,鹿隐之便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星子要带回去送给师父啊。”
聂星子似乎也不太担心鹿隐之会觉得自己借花献佛,闻言就眨了眨眼睛。
“这么远,也不能给师父带什么吃的,给他老人家带个泥人吧。”
“那,星子,你打算给若存他们带什么?”
“啊?”聂星子瞪大了一双眼睛,“我们给师父带东西也就罢了,吕若存怎么还好意思跟我要东西?不管!”
话是这样说,最后聂星子还是蹲在小摊前认认真真地看老伯捏了六个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