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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旧库 ...

  •   烛火摇曳,映照着紫檀案几上厚厚一叠卷宗。此乃羲泽借职务之便,冒险从刑部誊抄来的靖国侯景彦章贪墨一案原始卷宗副本。

      梁忱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记录、一份份按着鲜红手印的铁证,秀眉紧蹙。最终,她的目光凝在楚余瑞亲笔供词的摹本上。

      供词末尾,除了楚余瑞扭曲的签名与指印,在纸张边缘的空白处,一个用极细墨线勾勒的、毫不起眼的符号。

      “羲泽,你看。”梁忱将摹本推至灯下,指尖点着那符号,“这纹样和楚余瑞死前留下的一模一样,而且,我曾在二嫂处见过。”

      羲泽倾身,目光如炬:“公主之意是……”

      “二嫂说,此乃靖远侯府旧时专用的筹算徽记。”梁忱语气笃定,眼中锐芒闪现,“景家世代掌军需,为防账目混淆,府中核验钱粮收支、工料采买,皆用一种特制算筹,其上便錾刻此纹,此徽记外人绝难知晓,更非楚余瑞区区一个营缮司主事所能接触仿绘。”

      她抬起眼,眸中光华灼灼:“楚余瑞在供状上留下此记,绝非偶然。他于生命尽头,再次留下此符,用意昭然。这桩构陷的关窍,便藏在那些被篡改的账目之中。他无法直言,唯有留下这景家旧部或深知侯府内情者方能解读的暗号。或许他是在暗示我们,要翻案,必先找到那批真正被动了手脚与景家贪墨有关的原始工料账册。”

      羲泽凝视那微小的徽记,复又翻看卷宗中关于赃银指向上明苑修造超支的部分,沉声道:“楚余瑞冒报银两、伪造文书皆在营缮司经手,若账目有鬼,源头必在营缮司库档之内。篡改前的底单或可证其私行虚报,与景彦章无涉,篡改后的账册,便是构陷的铁证。”

      他合上卷宗,抬眸看向梁忱,声音低沉而坚毅:“营缮司档案库守卫森严,钥匙管理极严。原始记录,恐已销毁。”

      “上明苑行宫修缮经年,档册岂止一本,焉能尽毁再造?”梁忱指尖重重按在那徽记之上,语速加快,“刑部卷宗所示,工料虚报克扣,历年皆有,楚余瑞新入营缮司,其所能染指者,不过其任内账目。若连此前经年旧账皆有问题,栽赃陷害,昭然若揭。”她目光如电,“你设法探明上明苑记档所在。待时机合宜,你我亲赴营缮司库档,一探究竟。”

      “臣领命。”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将两人凝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之上。

      宫墙外蝉鸣嘶哑,日头毒辣辣炙烤着琉璃瓦,那金芒滚过层叠的殿宇,直灼得人眼底生痛。

      梁忱立在肃王府西角门的浓荫里,一身夜行衣,发髻尽数拢进乌纱冠中,面上敷了层薄薄黄粉,远望不过是个清秀内侍。汗珠顺着她后颈滑入衣领,麻布衣料紧贴脊背,闷得人透不过气。

      羲泽自影壁后转出,将一柄无鞘绣春刀递过。刀身沉冷,吞口处阴刻着狴犴纹。

      “工部旧库戌时三刻换防,有半柱香空隙。”他声音压得极低,“库吏亥初必至西厢赌钱,此乃铁律。”

      傍晚时分,暑气蒸得道旁槐花簌簌而落,青石板路上铺了层萎黄细蕊。七道黑影掠过坊市高墙,足尖点过处,惊起几片残花。

      工部衙署后巷弥漫着陈年桐油与朽木混杂的浊气,墙根暗渠里浮着油绿苔藓,蚊蚋嗡鸣如雾。

      旧库铁门重锁已锈成赤褐色。羲泽身侧暗卫自怀中取出一截乌沉铁管,管内机括轻响,三枚细若牛毛的银针探入锁孔。梁忱耳尖微动,捕捉着锁芯簧片极其细微的弹动声。不过五次呼吸,锁舌回缩。铁门推开时,积尘混着霉味扑面,梁忱以袖掩鼻。

      库内热浪翻涌,高耸木架似巨兽肋骨森然排列。尘网如灰白幔帐垂挂,稍一碰触便簌簌落下细密尘雨。羲泽擎起羊角灯,昏黄光晕里可见木架间蛛网密布,蠹虫在册页间窸窣穿行。

      “丙字七架,贞定十年行宫档。”梁忱指尖划过架侧木牌,尘灰簌簌而落。暗卫搬来木梯,她提裙攀至顶层,汗珠自额角滑落,洇湿眉梢黄粉。

      册叶以靛青绫子装封,入手沉甸甸压腕。梁忱拂开封面蛛网,册页粘连处发出撕裂的细响。景彦章私印赫然钤于每页右下,朱砂印色暗沉如凝血。她翻至营缮司物料项下:“金丝楠木三百根,耗银九千两”,墨迹清晰,其下竟无半笔实银支领签押。再翻十页,“太湖奇石八十车,耗银六千两”,依旧只见墨字,不见银踪。

      羲泽接过一册,自怀中取出巴掌大的紫铜暖匣。匣盖开启,内里半凝固的火漆遇热软化。他以素绢覆于印文,指尖拈起一粒红豆大的火漆,就着灯火烘软,稳稳按上素绢。待冷却剥下,绢上凸起清晰的印文轮廓。

      “殿下请看。”他将三幅拓印并置灯下。左侧印文边缘模糊,朱砂沁入纸纹,右侧印文浮于纸面,印色鲜亮如新;居中那幅更显诡异,印文竟有两重轮廓,内圈深陷,外圈浅浮。

      “同一方印,分三次钤盖。”梁忱指尖划过重叠的印痕,“初印在文书誊抄时,二次补印在墨迹干透后,三次,”她突然翻至末页,指甲刮过“加耗银三万两”条目下的空白处,“第三次是专为这行字补的印!”

      灯影陡然一晃,羲泽抽开底层樟木扁匣,泛黄账册里夹着张朱砂笺。蝇头小楷写着:“贞定十二年五月初七,支营缮司加耗银三万两”,底下印章押记的痕迹艳得刺目,竟比册页里所有印色都鲜亮三分。

      库房外忽起犬吠,由远及近,暗卫疾掠至窗边,指缝间寒光闪动。羲泽反手压灭羊角灯,库内霎时墨黑。梁忱将朱砂笺塞入怀中,残册尽数拢进包袱。

      热风自破窗卷入,裹挟着枯焦气息。梁忱耳廓微动,捕捉到瓦顶细碎脚步声,足音轻捷如猫。

      “走水了!”嘶喊声撕裂夜幕,橙红火光骤然舔上北窗,浓烟滚滚涌入。木架毕剥作响,热浪灼人面颊,库门铁锁传来重物撞击声,门扇震颤,灰尘簌簌如雨。

      羲泽身影掠向侧窗,破窗瞬间,三支弩箭挟风射入,钉在木架嗡嗡震颤。暗卫拔刀格箭,金铁交击声里火星四溅。

      梁忱绣春刀倏然出鞘,刀锋在火光里划出半弧冷月,斩断迎面劈来的钢刀,血雾喷溅,温热液体洒上她手背。

      “西北角!”羲泽踹翻燃烧的木架阻敌,梁忱紧随他冲破浓烟,热风卷着火星扑在脸上。

      院中五名黑衣死士持刀围拢,刀刃映着冲天火光。

      绣春刀迎上两柄劈来的弯刀,梁忱旋身避过直刺心口的第三刀,刀锋顺势抹过偷袭者咽喉,血喷在滚烫地面,滋滋作响。

      羲泽夺过敌手钢刀掷出,将攀墙的死士钉在砖壁,残存暗卫结阵断后,刀光织成银网。

      库房梁柱轰然倒塌,烈焰吞噬了整排木架。

      梁忱回望火海,忽见焦黑残页随风翻卷,正飘向火龙巨口。

      她不假思索返身扑入火场,玄衣下摆瞬间蹿起火苗。绣春刀尖疾挑,三张燃烧的残页被刀风卷上半空。羲泽扯下外袍凌空一兜,火星在玄锦上明灭。

      “走!”他拽住梁忱手腕疾退,身后火墙轰然坍落,吞噬了最后两架册叶。

      肃王府的冰鉴吐着寒雾,梁忱摊开焦黑残页。火舌舔去了大半墨迹,唯余“加耗银三万两”字样清晰如刻,其下印鉴被燎去一角,已看不出新旧。

      羲泽以银刀刮取印泥碎屑,投入白玉盏中。清水注入,朱砂缓缓沉降,盏底竟浮起金箔星点。“宫中御制八宝印泥。”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雨柱抽打着芭蕉叶,如千军擂鼓。梁忱抚过绣春刀狴犴吞口,刀身映出她眼底寒芒:“我们去找皇兄,我要这残笺与印泥出现在都察院左都御史严培恒枕下。”

      五更鼓歇时,暴雨初歇。梁忱独立水阁,看残月映在浮满槐花的池塘里,将鱼食撒入水中,锦鲤搅碎月影。

      “梁悟下朝回来说,严培恒的折子,”羲泽望着宫城方向,“留中不发。”

      梁忱霍然起身,褶裙扫落栏杆积水,惊散觅食的锦鲤。

      羲泽自袖中取出一卷桑皮纸:“宝泉局上月销毁的残币记录,三万两白银熔铸时掺了铅,钱文模糊者皆刻贞定十二年五月。”

      晨光刺破云层,照在梁忱手中残册上。焦边卷曲的纸页里,“加耗银三万两”的墨迹如铁画银钩,其下朱砂印鉴浸透纸背,似一团永不凝固的血。

      池中锦鲤倏然摆尾,搅碎一池金光。水面浮动的落花打着旋,随暗流没入幽深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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