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盐引 ...
-
海城外的运河在灼日下浮着碎金,蒸腾的水汽裹着汗腥与桐油味。漕船首尾相接,密匝匝塞住河道,帆影叠着帆影,遮天蔽日。船板被烈日烤得滚烫,赤脚的船夫踩上去,烫得脚底板滋滋作响。
梁忱立在乌篷船头,一身苏木染的棉布衫子早被汗浸透,紧贴在脊背上。她望着海州钞关水门那两座黑沉沉的敌楼,敌楼上高悬的海城关铁牌被日光晒得发白。
“盐枭都走接官渡,偏选海州钞关这龙潭虎穴。”羲泽的声音从舱内传来,他撩开半旧的靛蓝布帘,露出半张脸。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砸在舱板上,洇开一小团深色水迹。他亦作盐商打扮,宝蓝色的茧绸直裰洗得发白,腰间束一条牛皮鞶带,周身的气质却与这身装扮格格不入。
朝堂之上,白起一句“军盐贩私,形同资敌”,企图将景家钉死在通敌的耻辱柱上。靖远侯府麾下军需官以官盐私换和阗马匹,千张盐引未曾核销,这截留的盐引成了悬在景家头顶的铡刀。
白起一党死死咬住此事,斥景家坏祖宗成法,乱盐铁大政。这千张盐引的最终流向,便是翻案的关键命门。几番暗查,线索竟都指向海州钞关,关署副使便是边家远房姻亲。
钞关水门缓缓开启,守关小吏乘着舢板挨船查验。梁忱递上早已备好的盐引凭证,那吏目眼皮都未抬,只伸出三根手指在凭证上敲了敲。
梁忱会意,将一只沉甸甸的缠枝莲青瓷罐递过。吏目掀开罐盖,里头是满满一罐去壳的南珠,颗颗圆润,在烈日下流转着柔腻的珠光。
吏目喉结滚动一下,迅速合上盖子,丢过一块三指宽、半掌长的乌木符牌,牌上阴刻“海城验讫”四个篆字。“凭此关牌,三日内通关无阻。”吏目声音干涩,目光黏在瓷罐上。
乌篷船摇入钞关内河,泊在一处芦苇丛生的僻静湾汊。舱内闷热如蒸笼。羲泽用匕首撬开关牌背面一层极薄的乌木贴片。
贴片下,竟露出密密麻麻的针尖小字,那是盐引的编号,以景家军中特有的密语排列。梁忱指尖抚过那些微凸的刻痕,心头如坠冰窟。
景家盐引编号,竟与边家掌控的这批私盐关牌一一对应!景家军需官截留盐引是真,可这盐引最终,竟都流入了边家私囊。
“狸猫换太子。”羲泽取过早已备下的另一块乌木,材质、尺寸、包浆与真关牌分毫不差。他以匕首为笔,凝神屏息,对照真牌背面密文,在那假关牌上依样刻下细微痕迹。汗水顺着他绷紧的颈侧滑落,浸湿了衣领。
他又取出一盒特制的黑膏,细细涂抹在刻痕上,再以细麻布反复打磨,直至新刻的痕迹与旧牌一般无二,透着岁月沉淀的乌沉光泽。真关牌则被他裹入一层薄如蝉翼的油纸,再封入一只灌满陈粟的粗布袋中。
当夜,月黑风高,运河上只闻蛙鸣虫嘶。羲泽悄无声息潜入邻近一艘漕船。那是运往京师的官粮船,粮袋堆积如山。他寻到船舷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将灌粟布袋深深塞入两袋糙米夹缝深处,又抓过一把散落的米粒,仔细掩盖住所有痕迹。
翌日清晨,运河上雾气未散,带着水腥气的风也驱不散那闷热。乌篷船刚驶离湾汊,便有三艘快船自芦苇荡中冲出,船头立着数名黑衣劲装的汉子,腰佩绣春刀,正是白起豢养的亲兵卫队。为首者一声唿哨,数道飞爪已搭上乌篷船舷。
“奉都督钧令,查验违禁!”那汉子声如裂帛,人已跃上船头。羲泽佯装惊慌,怀中那假关牌不慎跌落甲板。汉子眼疾手快,脚尖一勾便将木符抄入手中,只瞥一眼牌面“海城验讫”字样,便冷笑一声:“果有夹带!拿下!”众亲兵如狼似虎扑来。
羲泽护着梁忱且战且退,故意卖个破绽,肩头挨了一记重拳,闷哼一声,与梁忱一同被逼落河中。众亲兵见木符到手,无心恋战,捞起落水的梁忱二人,胡乱捆了丢在自家船舱,便驾船扬长而去,只当得了真凭实据。
午后,日头毒得能将人晒脱一层皮,运河两岸的垂柳蔫蔫地垂着枝条。突然,钞关方向浓烟冲天而起,烈焰翻腾,映得半边河水赤红,火借风势直扑关署廨房。
混乱中,一艘满载巨木的官船为避让失控冲来的火船,舵手猛打方向,沉重的船身带着巨大惯性,船舷狠狠撞上码头石阶!只听一声刺耳裂响,船身一侧固定巨木的粗缆绳应声崩断,几根沉重圆木翻滚而下,重重砸入浑浊河水中。
岸上指挥救火的官员气急败坏地吼道:“木头落水了!快捞!那是官木!”
几个识水性的衙役慌忙跳下河。一人抱住一根沉甸甸的圆木末端,手指却触到木头上绑着的东西,一段浸透河水的粗麻绳系着一个油布包裹,他用力扯下包裹游回岸边。
解开湿透的油布和厚油纸,一块乌沉沉、刻着“海城验讫”篆字的木符赫然显露!“关牌!是关署失窃的关牌!”衙役失声惊呼。
消息瞬间烧遍钞关。关署主事连滚爬爬赶来,撬开背面贴片,当那密密麻麻的盐引编号暴露时,主事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这正是他昨日签发、与边家那批官盐对应的关牌密文!这分明是边家借景家之名,行巨蠹之实!这滔天大火与骤然现世的铁证,是要将边家拖入万劫不复!
运河上,那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然隐入浩荡船流。舱内,羲泽肩头淤青一片,梁忱正以浸了药酒的布巾为他热敷。船窗外,烈焰映红的水面渐渐被抛在身后。梁忱的目光掠过沉浮的粮袋残骸,掠过岸边的混乱,最终落在羲泽沉静的侧脸上。
“火起得蹊跷。”梁忱低语,药酒辛辣的气息在闷热的船舱里弥漫。
羲泽闭目,似笑非笑:“天干物燥,几卷陈年盐引文书堆在窗下,窗纸又薄,恰逢正午,日光聚于一点,引燃旧纸,亦是常理。”
梁忱指尖微顿。日光聚于一点?她想起清晨羲泽在舱内把玩的那面巴掌大、边缘磨得极薄的青铜凹镜。彼时日光透过舷窗,正落在那镜面上,镜面反射出一道刺目灼亮的光斑,在舱壁上游移不定。原来那光斑,早已无声无息,钉在了那扇糊着脆弱窗纸的旧木窗上。
赤日流火,宫苑深处池莲初绽,碧叶如盖,承不住午时倾泻的灼灼天光。蝉声嘶烈,穿透章台殿纱帘,搅得梁忱心头燥意翻涌。指尖抚过紫檀案几,触到景彦平去年端阳所赠青玉笔山,凉意浸骨。
景家盐引之危虽借边家丑闻暂得喘息,然漕银大案如山压顶,景家倾覆只在旦夕。梁忱推开镂空缠枝莲纹窗,热风裹挟荷香扑面。太液池金鲤跃波,搅碎一池浮光。她凝视水面破碎的倒影,景家出事已三月有余,漕银案卷宗在御前定了铁谳。
七月十六,三艘满载税银的漕船行至辽州黑石渡,骤遇风涛,连船带银尽数漂没。押运官靖远侯府旁支景彦安溺毙,尸首月余方从下游淤泥中浮出,怀中紧攥半块船板,上有靖远侯府火烙。广福寺奏报凿凿,言景家监守自盗,伪造天灾。
金乌西坠,肃王府的玄漆平头车悄抵角门。车帘掀起半幅,露出羲泽半边面容。
“殿下欲查黑石渡?”他声音沉静,“白起的人已将河段守成铁桶。”
羲泽眸色骤深。黑石渡名虽凶险,实则暗流平缓,水下多浅滩沙洲,正是藏银绝地。他指节叩响案面:“三司会审卷宗载,沉船处水深二十丈。若依此图,实为不足五丈的浅湾。”烛芯爆响,映亮他眼底寒芒:“好一出漂没戏码。”
五更梆子敲过,梁忱凭栏而立。宫墙外蛙鸣如鼓,更衬得夜色沉滞。回廊尽头,忍冬悄然而至,“肃王府来信。”递来寸宽竹管,“张沧,曾任漕运部院守御所千户,可信。”
七月廿九,月隐重云。太资河水拍打黑石滩,浊浪翻涌如万马踏泥。
张沧赤膊立于船头,古铜色脊背滚着油汗,十二名精壮水手伏于舱内。“丑时三刻,潮头最平。”张沧目测星位,声音压得极低,“银袋必缚青石,石上必有新凿痕。摸到便割绳,浮标为号。”
梁忱裹在青色油绸中,指尖冰凉。羲泽按剑立在她身侧,目光如鹰隼巡睃两岸。忽见上游飘来三两点渔火,他立即抬手。暗卫张弓,三支鸣镝尖啸着撕破夜空。渔火骤灭,只余水声轰隆。“白起的探船。”羲泽语气无波,“水下交予张沧,岸上自有肃王府的人。”
子时正,十二道黑影如鱼入水。不多时,三簇苇杆浮标悄然冒头。张沧探首出水,抹去脸上淤泥,唇间咬着一截断裂的牛筋绳。“起网!”低喝声中,绞盘吱嘎转动。六个鼓胀的油布银袋破水而出,袋口火漆殷红刺目,封泥竟无半分水渍。
破庙残垣断壁间,火把毕剥燃烧。羲泽以匕首划开银袋,雪亮官银倾泻。张沧拾起一锭,就着火光细看底部阴文,浓眉紧锁:“怪哉!官银当铸户部监制,此乃私记!”
梁忱夺过银锭。沉甸甸的寒光里,一个寸许的靖远侯府徽记清晰如刻。她心口如坠冰窟,景家再蠢,岂会留此铁证?
“剖开它。”羲泽突然道。匕首寒光闪过,银锭齐中裂开。一卷薄如婴儿指甲的油纸飘落,纸上簪花小楷赫然入目。
漕银百万,留三成济秦王,余者沉于黑石滩东三里芦苇荡,自有人接应,切莫留痕。
梁忱踉跄一步,喉头腥甜。火把将“边氏”二字映得妖异如血。原来景家非主谋,竟是替秦王藏银的白手套,白起灭口景彦安,是为断尾求生。
“速撤!”羲泽劈手夺密函塞入怀中。庙外骤起马蹄声,如闷雷滚地。数十黑衣客踏月而来,手中弩机寒光连片。
“带殿下走水路!”羲泽反手将梁忱推给张沧,长剑出鞘如龙吟,“我断后!”
梁忱伏在舱底,耳畔箭矢钉入船板声如急雨。忽闻上游巨响,一艘双桅沙船顺流直撞而来!船头立着三条赤膊大汉,腰间缠火药葫芦,手持长竿铁钩。
“凿船贼!”张沧厉喝。铁钩已钩住船舷,火药葫芦冒着青烟掷来,猝然,下游芦苇荡中突射出十数条梭舟,舟上汉子皆黑衣蒙面,弯刀映月如银弧。
“河盗?”梁忱怔忡间,蒙面人已与凿船贼杀作一团。弯刀翻飞如蝶,专削敌人手足。不过半盏茶,沙船贼寇尽数毙命,尸身坠河染红浊流。
为首蒙面人踏浪跃上船头,单膝跪地:“奉主人令,迎二公子。”竟是梁悟以暗卫假扮河盗,反劫了白起的死士,只可惜,那些死士已咬毒自尽。
梁忱抚过银锭底部冰冷的符号,原来景彦平眼中愧色,是为这无法言说的藏银之罪;景家倾覆,实因知晓太多边家阴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