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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薄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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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篷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卷起滚滚烟尘。梁悦在车厢内疲惫地沉睡着,连日来的惊吓与解脱后的虚脱让她精疲力竭。
梁忱却毫无睡意,她手中紧握着那方拓印了楚余瑞血书符号的素绢,目光透过车帘缝隙,警惕地注视着官道两旁看似平静的山林田野。
羲泽亲自驾车,背脊挺直如枪,眼神锐利如鹰,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行至一处险要峡谷,此地山高林密,地势险峻。
突然,前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只见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裹挟着无数碎石泥土,从峭壁上轰然滚落,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队伍中间装载着楚余瑞尸身的那辆板车上。
“保护公主!”羲泽厉喝,猛地勒住缰绳,护卫们反应迅速,立刻结阵防御。
巨石将板车连同拉车的驽马瞬间砸得粉碎,木屑、血肉、泥土飞溅。楚余瑞那本就残破不堪的尸身和昏睡中的玄清道人,顷刻间化为齑粉,与泥石混为一体,再也无法辨认。
羲泽目眦欲裂,瞬间拔剑,目光如电般射向巨石滚落的山崖上方,然而,崖顶只有被惊飞的鸟雀,空无一人。
梁忱脸色煞白,精心保护的人证,在距离京城仅一步之遥的地方,被彻底抹除,对方的手段狠辣精准,且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当他们带着惊魂未定的队伍冲出山涧,抵达驿站稍作休整时,快马从湖州传来的消息。
就在昨夜,白鹤观突发大火,火势滔天,百年道观连同后山那片药圃、悬崖密道,尽数化为焦土断壁,暂时由州府看押的道众不幸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好一个毁尸灭迹,好一个死无对证!”梁忱几乎咬碎银牙。
楚余瑞和玄清都死了,道观也毁了,所有可能指向白启和边家更深层勾结的痕迹,在湖州被抹得一干二净,对方反应之快,下手之绝,远超想象。
帝都,正德宫。
肃王梁悟、夕瑶公主梁忱侍立阶下。安和公主梁悦形容枯槁,由两名宫女搀扶,跪在殿中,单薄的肩膀瑟瑟发抖,颈间、腕上露出的青紫瘀痕触目惊心。驸马都尉边柯,一身锦袍,面色灰败地跪在她身侧不远处。
御座之上,皇帝梁行面色阴沉,目光扫过阶下,最终落在梁悦身上,带着审视与烦躁。
安和公主梁悦泣血陈情,当庭哭诉边柯多年来的冷落、精神虐待、限制自由甚至动手殴打的恶行,并呈上身上尚未痊愈的伤痕作为证据。她声泪俱下,请求皇帝主持公道,赐予义绝。
边柯面如死灰,跪伏在地,对于虐待公主的指控,在铁证面前,他无从抵赖,只能认罪。
然而,当梁忱试图将话题引向白鹤观、引向楚余瑞、引向景家冤案背后的黑手时,端坐龙椅上的贞定帝却面色沉郁,不等她说完,便已被侍立御阶之下的广福寺掌印都督白启打断。
白启手持玉笏,声音尖细平稳,毫无波澜:“启奏陛下。湖州府衙已有奏报。白鹤观大火,经查实,乃盘踞白鹤山多年的一股悍匪所为,此伙匪徒凶残成性,劫掠过往商旅,为祸乡里已久,玄清真人悲天悯人,曾多次劝阻其恶行,故招致报复,惨遭灭门,此案,湖州卫已全力清剿,匪首业已伏诛。至于边都尉……”
他目光冷漠地扫过瘫软的边柯,“其治家不严,苛待公主,罪证确凿,自当严惩,然其湖州任上,于漕运、剿匪尚有微功,且此乃家事,实不宜与地方匪患混为一谈,徒增朝野非议,有损天家颜面。”
一番话,将白鹤观的滔天罪恶轻描淡写地推给了山匪,将边柯的累累罪行仅仅局限在虐待公主的家事范畴,更是用天家颜面堵住了所有试图深究的嘴。
未等皇帝开口,殿外忽报:“显贵妃、直隶总督边铎、吏部尚书边演求见!”
梁行眉头微蹙,略一颔首。
显贵妃边潞一身素雅宫装,未施浓粉,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在父亲边铎与兄长边演的陪同下,款款进殿。她甫一入殿,目光便胶着在跪地的边柯身上,眼圈瞬间泛红,未语泪先流。
“叩见陛下!”三人齐齐拜倒,声音惶恐。
显贵妃边潞抬起泪眼,声音哀婉凄楚,如泣如诉:“陛下!臣妾听闻这孽障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惊痛万分,五内俱焚!臣妾教导无方,愧对陛下圣恩,愧对安和公主金枝玉叶之尊!求陛下重重责罚臣妾,以儆效尤!”她以帕掩面,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将后宫妇人哀怜无助的姿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吏部尚书边演紧随其后,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陛下!臣教子无方,家门不幸,竟出此等悖逆人伦、欺辱天家血脉的孽畜!臣愧为臣子,愧为人父!求陛下严惩逆子,臣绝无半分怨言,甘愿领受一切责罚!”他声音沉痛,老泪纵横。
直隶总督边铎,须发皆白,亦是颤巍巍伏地,声如洪钟却带着哽咽:“陛下!老臣有罪!边家累世沐受皇恩,本该肝脑涂地以报君父!不想家门不幸,竟纵出此等不肖子孙,行此禽兽之举,令皇家蒙羞,令陛下痛心!老臣愧对先帝,愧对陛下!求陛下将边柯明正典刑,以正国法!老臣愿辞官归田,以赎管教不严之罪!”
梁忱站在一旁,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显贵妃那套梨花带雨、悲悲切切的腔调,她自幼在宫中看得太多,早已腻烦透顶。此刻听着这熟悉的哭法被用来为虐妻的恶行开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按捺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才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更让她心寒如冰的是御座上的反应。
皇帝梁行听着边家三人涕泗横流的请罪,紧锁的眉头竟渐渐舒展开来。他看着阶下跪着的爱妃重臣,尤其是须发皆白、痛心疾首的边老总督,眼中那丝因安和受辱而起的阴沉怒意竟烟消云散。
贞定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哭成泪人的梁悦,又看看面沉似水的梁忱,最终挥了挥手。
“罢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息事宁人的疲惫,“边柯行止乖戾,虐待公主,罪无可恕。然……”
这个“然”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梁忱耳中,也刺穿了安和公主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念在其祖、其父、其姑母世代忠勤,为国分忧,且已知罪悔悟,痛不欲生……”皇帝的目光扫过边潞哀戚的脸,边演叩出血印的额头,边铎花白的头发,“边柯苛虐公主,罪无可赦,褫夺驸马都尉衔及湖州布政使职,杖责一百,贬为庶人,流放顺州,遇赦不赦。吏部尚书边演,教子无方,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显贵妃约束族人不利,禁足一月,抄写女诫百遍,以儆效尤!”
边潞、边铎、边演三人立刻俯首谢恩,感激涕零:“陛下隆恩!”
梁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她看着父亲那张满意于自己宽仁处置的脸,看着边家人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再看向身边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安和皇姐,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金砖冰凉,寒气透过鞋底,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所谓的天家威严,所谓的“金枝玉叶,在边家这盘根错节的权势与这炉火纯青的请罪表演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父皇!”梁忱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愤。“还有白鹤观和楚……”
皇帝打断梁忱,“内相所言甚是。至于白鹤观一案,既已查明是匪患所为,湖州卫亦已剿灭,便就此了结。安和受委屈了,回宫好生将养,朕自有封赏抚慰。夕瑶此行护卫皇姐有功,亦赏。”
白起那老阉狗,好一手颠倒黑白、弃卒保帅。就这样流放一个边柯,便算给所有人交代了?白鹤观的血案、楚余瑞的枉死、景家背负的污名……所有指向,就这样被轻飘飘地抹去。
贞定帝的目光落在梁忱脸上,带着一丝警告的深沉:“夕瑶,还有何事?”
梁忱看着父皇那深不见底、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白起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冰冷而得意的弧度,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愤怒几乎将她吞噬。
她知道,此刻再争辩,非但无用,反而会将自己和梁悦置于更危险的境地,甚至可能牵连肃王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质问和悲鸣死死压回心底。她缓缓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翻涌的所有情绪,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躬身行礼。
“儿臣谢父皇恩赏。”
数日后,梁忱邀了肃王妃阮玉竹,同往齐王府探望抱病的景彦敏与尚在禁足中的梁惟。
齐王府内药香更浓,沉闷得令人心头发窒。景彦敏靠坐在窗边软榻上,身上覆着锦被,昔日神采飞扬的眉眼间只剩一片灰败的沉寂。
她手中并无书卷,也未做女红,只拿着一把乌木算筹,在面前小几上无意识地摆弄着。
纤细的手指拨动着一根根细长的筹棍,排列、组合、又推散,发出轻微而单调的磕碰声。
阮玉竹看得心酸,上前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轻声细语地宽慰。梁忱的目光,却被景彦敏指间拨弄的那些算筹牢牢吸引住了。
那些纵横排列的筹棍,组合成一个个或简单或复杂的符号。
这景象,莫名地与她脑海中另一个画面重叠。楚余瑞临死前,沾着黑血颤抖指向怀中,喉咙里嗬嗬作响吐出的那个不成调的广字,以及地面上模糊的刻痕。
那刻痕并非一个完整的广字。它更像是一个由短横、竖棍组成的符号,一个此刻在景彦敏指尖下反复出现的、筹算码子特有的符号。
梁忱心头猛地一跳,呼吸都屏住了几分。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小几,目光急切地在几面上扫视,想寻找更多印证。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景彦敏搁在锦被一角的一个旧荷包上。那荷包用料考究,但边缘已有些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
荷包一角,用深青色丝线绣着一个不起眼的图案,一个规整的、由三道短横叠在两道竖棍之上的符号。
这个符号与楚余瑞那个模糊的刻痕,几乎一模一样,也与景彦敏此刻用算筹摆出的某些码子形态极为相似。
梁忱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她强自镇定,指着那荷包上的符号,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二嫂,这荷包上的纹样好生别致,夕瑶从未见过,不知是何寓意?”
景彦敏闻声,手指停下拨弄算筹,黯淡的目光顺着梁忱所指看去。看到那荷包,她眼中掠过失意,声音虚弱:“这是我家旧时的徽记。”
“靖远侯府的徽记?”梁忱追问,心中疑窦丛生。一个侯府的徽记,为何会是这般类似筹算码子的符号。
“嗯。”景彦敏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荷包,“我景氏先祖曾掌军中粮秣辎重,精于筹算计数。这徽记,便是取自古算经中的天地合数之形,意为持筹握算,忠勤持家。府中一些要紧的旧档、印信暗记,多用此符。外人,是不识得的。”
梁忱怔在原地,脑中思绪翻腾如沸。
楚余瑞临死前喉咙里挣扎着那个广字,地上混着血迹刻着的线条,是靖远侯府这个外人不知、象征着持筹握算的徽记符号。
他为何要留下这个符号,一个指向被害者、一个他亲手参与构陷的靖远侯府的符号?
是悔恨,是暗示,还是他拼命想传递的、指向真正关键证据的线索?这符号与营缮司又有何关联?
梁忱凝视着荷包上那由三道横、两道竖组成的符号,只觉得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谜团,自脊背悄然升起。楚余瑞用生命留下的这个无声讯息,究竟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