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第 89 章 ...
-
华莠的心一阵急速的跳动,继而又一阵暖意盈怀。没待他勾心斗角地去争去抢,父君竟主动要他做这江山的继任者了?
——这,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最大的认可啊!
华莠的眼角一热,他小时心心念念的父爱,一经到来,竟是这般浓如烈酒。
“多谢父君赏识信赖!”华莠在榻前向父亲深深叩首,被梁君慈爱地拉起。
“公孙家是仅次于姬家的旺族,若娶了他家女儿,有了这一靠山,后面事情便好办多了。且听说他家这位嫡女貌美娴淑,也不算辱没了我儿。”
梁君口中的公孙家族,便是大将军公孙晏家。这个家族世代多人在朝为官,文臣武将皆出,是仅次于姬家的大家族,近些年因与储君华庆关系亲密,势力增长甚快。
华莠归来已近半载,对朝中势力已基本摸清了。
华莠平静了下情绪问道:“可是这般,父君不怕再扶植出一个姬世家族?”
“君王贵在掌握平衡之术,日后再扶持其他势力与之抗衡,切莫使其一家独大便是。”
华莠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又疑惑道:“儿臣在联军中与公孙晏打过交道,看他兄弟不过尔尔,父君为何看好他家?”
梁君近日身子向好,精气神足了好些,“公孙家世代人才倍出,如今这代子弟中,最出色的倒不是老大公孙晏,而是他三弟公孙佑,现为上大夫,颇具雄才大略,胸中甚有沟壑,你若得他衷心辅佐,将来必有大成。”
见父君为自己筹谋得这般周到,华莠心下甚暖,想了想对父君道:“父君的苦心,儿臣已尽知晓,我先见见这位公孙佑。婚事一事,恳请父君容后再议。”
梁君点了头。
望着儿子的身影消失于殿门外,梁君沉思着一双眼袋明显的老眼又坐了许久。
自华庆命丧疆场,储位虚置,梁国朝堂已暗潮涌动了多日,各方牛鬼蛇神纷纷登场,不断有人明里暗里在他耳边或打探,或举荐,为利益不惜竞折腰。
以梁君夫人为首的姬氏家族自是力主扶持有姬家血统的华飞上位,而华飞乃梁君嫡子之嫡子,身份尊崇,又有外家依傍,若是在和平时期,梁君亦会首先考虑他。
然而现今非和平时期。
华莠于战乱征伐中横空出世,他在联军中的赫赫战功令一些士卿大夫在他身上看到了兴兵强国的希望,而宁愿忽略大梁百年无一庶子称君的历史。
还有些人,纯粹是由于没能搭上姬家的势力,想另寻靠山而已,凡能打压姬家势力的,他们便会支持。
作为在朝堂高位多年,深谙争斗之道的梁君来说,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他都一清二楚。
而他们却未必知道他的深谋远虑——
立华飞为储自是更合乎情理,可华莠行武出身,手握重兵,又眼见的有些能力与手段,一旦起了不轨之心,年幼的华飞如何是他敌手?
华莠若想清除华飞易如反掌。
到那时朝堂哗变,内乱不休,梁国必定元气大伤。本已是群狼环伺的局面,梁国自乱,岂还有活路?
他是梁国国君,要的是千秋万代,华莠与华飞皆为他的儿孙,谁为君主,皆是他华家的天下,又有何分别?
是以他反复权衡这许多时日,终于在得知华莠摒退了齐军后,下了决心。
明知后面还会阻力重重,他得趁着这口气在,将大梁的江山安排个明白,他日方能安心地蹬腿闭眼。
他怒其不争地看着那些人一味地为着各自利益上窜下跳,只有公孙佑看出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向他坦陈支持华莠时,为的是梁国未来。
梁君了无生气地瘫坐榻上,思谋着梁国的未来。室外夜色渐沉,寝殿内幽暗下来,内官进来点上青铜盏内的灯火,室内立时亮如白昼起来,可那跳动的灯火也未能驱散梁君眼中的沉沉暮气。
华莠心情颇不宁静地回到凌云殿,郝内官满脸堆着笑嘘寒问暖,一路随华莠向内殿走着,突然压低了声音道:“近几日,来请见华飞小公子的士卿大夫不少。”
华莠脚步一顿,偏头瞧了他一眼,郝内官垂首恭敬立着,再没言语。
华莠举步继续向内殿走去。他明白郝内官的意思,那些势力在拉拢窜掇华飞争夺这个储君位。
他又想起宋陨的分析。父君的信任他竟轻而易举获取了,实属意外之喜;而群臣那里,他原本尚无着手处,如今父君提到了公孙佑,那便从他下手罢。
华莠边想边走进内殿,一抬头,猛住了脚。
他的寝房对面,徐娘正坐在华飞房里陪他聊天。
“……那模样是真的俊,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缺彩的地方,我第一次见着时,真以为是遇到下凡的神仙了!”
华莠的心突地一跳。
“身份那般尊贵,可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连望着我这个老奴时,眼里也带着笑影儿。”
徐娘叠着华飞的衫袍,口中絮叨着。她一生未嫁,把身边的每个孩子都当作亲生的来疼。如今华飞痛失了双亲,她更是如个老母鸡般围着他转,想尽法子宽慰安抚他。
“那时你常见到他么?”华飞的声音闷闷的。
“常见到,有时他来我们住处,给你叔父讲完书,俩人便在后院子里拉弓射箭。我们也常去他府上,他还爱吃我烧的菜呢。”徐娘不无骄傲地笑了。
他们果然在谈论宋陨!华莠心一暖,身发软,双脚钉在地上,贪婪地希望徐娘再多多讲些。
可徐娘一抬眼见到了他,忙笑着站起来道:“可回来了,累了罢?”
华飞一回头,见是叔父回来了,也起身见了礼。
华莠只得与他们聊了几句,得知家中无甚大事,便让他们继续闲聊,自己回房中清洗一身征尘。
坐进温热的浴桶中,华莠将头仰靠在桶的边缘,下颌与脖颈的曲线被拉伸得愈发硬朗修长。他于氤氲的水汽中阂上了眼,对宋陨的思念如洪水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与宋陨相遇以来相处的每一处细节,都如刻在了他的记忆里一般,每一想起便历历在目,清晰如昨。那是他的珍宝,随便拾取出一段,便能支撑他度过最难熬的时日。
华莠阂着眼,嘴角微翘,一丝笑意爬上他因了水汽而略显柔和的俊朗面庞。储君一事,进展顺利,若宋陨得着消息,也必会开怀,可惜不能亲眼见着他的笑容。
想像着宋陨的笑颜,华莠的思绪便如脱了僵的踏月,再收不住了……
许久后华莠出了浴桶,见徐娘给他备的,竟是件水青色暗纹寝衣,虽不甚习惯,但他已没了少年时对黑衣的执念,披上衣服,带子在腰间随意一束,劲挺的腰身立时被勾勒出来。
徐娘与华飞走进来,望着擦着湿发的华莠,徐娘笑道:“瞧瞧这衣裳颜色多清爽,当年你穿陨公子的白衣,我便觉得好看,比你那黑沉沉的衣裳强多了。如今在家里穿的常服,我让他们都制了浅色的。”
许是被华飞挑起了话头,今日徐娘的口中算是离不开宋陨了。华莠柔和地瞟了她一眼,心情甚好地将擦干的头发在头顶随便挽个髻固定了。
徐娘抚抚华飞的手臂道:“有话跟叔父说,便快说罢,叔父远道归来,必定乏了,让他早些歇息。”自己转身出去了。
华莠在竹席上坐下来,将漆案上内官早备好的茶端起饮了一口,示意华飞也坐。
华飞站着没动,半垂了眼,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般地抬头问道:“叔父,我听徐娘讲,你少年时便与宋陨相识,你二人可算得上至交?”
华莠手捏着茶盏,黑眸一闪,沉声回他,“算得。”
“那两国开战,朋友与家国,叔父更在意谁?”华飞眼巴巴地盯着华莠。
华莠万没料到,这个小屁孩一开口,竟提了个这般诛心的问题,不由问道:“为何如此问?”
华飞往前走了一步,带了一点急切,“叔父若以国为重,肯替我父亲报仇,我便支持叔父做储君!”
华莠放下杯盏,面色沉静,声音无波无澜地问道:“如若不然呢?”
华飞低了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如若不然,我也支持叔父做储君,只是你要允我上战场,我自己去复仇,大不了一死便了。”
华莠略顿了片刻,向华飞招招手道:“过来。”
华飞终于走过来,坐到叔父身边。
华莠伸出手臂揽住他肩膀,在他肩头揉捏了两把,声音柔和了许多。
“两国交战,怎会没有死伤?你父亲为国战死,是他身为储君应尽的责任,也算死得其所。身为他的后人,你不应耿耿于怀个人恩怨,整日只念着复仇。”
“父亲死了,作为儿子不该为他复仇么?”华飞疑惑地瞪着那对与他相似的黑眸,望着华莠。
“你是帝王的子孙,担负的职责是如何振兴朝纲,强国富民,让百姓安居乐业,并承受为此付出的代价,而非沉缅于个人恩怨得失。”
“那,我该如何做?”华飞迟疑了一下问。
“好好读书,勤奋练箭,有了本事才能做想做的事,否则便连复仇也是一句空谈。”
华飞眼睛有些发直,叔父的话他一时有些消化不来。
华莠拍拍他肩膀道:“去睡罢,明日叔父查你功课,看你弓箭是否长进了。”
提到弓箭,华飞总算回了神儿,点点头,起身回房了。
走到门口,听到华莠在身后说道:“若有一日叔父战死了,你也不必心心念念为我报仇,死便死了,我并无冤屈与不甘。”
华飞一愣,回转身来,见华莠盘膝坐于案前,双手撑在膝头,虽身着寑衣,依然英姿勃发。见他回头,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去吧。
华飞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忘了禀报叔父,祖父命我搬回储君殿居住,明日,我便回去了。”
华莠点点头,华飞这才转身出去。
华莠望着侄儿的背影,灯火掩映下,黑眸深不见底。
他自出生以来,便不曾与人争夺过什么,但这次,这个储君位他不仅要争,且势在必得。
哪怕是跟个孩子争,亦不会手软。
华飞搬回储君殿,不知还会不会来缠着自己学弓箭了。□□小靶场上的习射,于他也是难得的快乐时光啊。
望着华飞,仿佛望着年少的自己。
华莠忽然想到,许久没见到侄儿的梨涡了。
那梨涡,其实他还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