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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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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威王五年,宋慧公四年,梁怀公二十三年,华莠回到了阔别七年的梁君府。
若按一般人的看法,不把仆侍大杂院当作梁君府的一部分的话,那么,事实上华莠从未在梁君府生活过。
23岁的华莠,第一次堂堂正正以国君之子的身份被对待,内官的眼里不再有无视与鄙薄,而是充满了逢迎与敬畏。
梁君在床榻上召见了儿子。
梁怀公已过耳顺之年,之前去吕国一番奔波,回来后便感疲惫不适,后又感了风寒,终至病倒。
华莠坐在父君榻前,分别不过几个月,见父君已又苍老几分,心下亦不免感伤,接过内官手中的药,亲自服侍父君服下了。
梁君见儿子归来甚是开怀,精神头也足了些,便让华莠扶着自己坐了起来,倚在榻上。
梁君望着华莠,眼中漾着疼爱之色。他叹息一声道:“你的神态,与你母亲甚是相像。”
华莠一怔,他自出生,便没见父君与娘在一处过,意识里从未觉得这两人有何干系,此时听父君提起娘,颇有一种怪异之感。
“唉,寡人自知亏欠你母子良多,只是,父君亦是有苦衷的啊。”
华莠回身将药碗放入内官手中的水柳雕花托盘中,并未言语。不管是否有苦衷,娘终究不能复生了,亏歉之感又有个甚用?
“父君若不如此,只怕你的性命早就不保了。”梁君眼中竟有了些许哀伤之色。
华莠这回真愣了,堂堂一国之君,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
他正微蹙了浓眉紧盯着父亲等一个解释,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传来:“祖父,你可好些……”
见到华莠,声音与脚步都一个急停。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殿门口,错愕地望着他。
梁君满脸的慈爱,向少年一招手,“飞儿,过来。”
少年迟疑地走向梁君,目光一直没离开华莠。
“散学了?”梁君拉了少年的一只手,眼含笑意,“喏,你心心念念地叔父回来了,还傻瞧着做什么,快去见礼。”
梁君偏脸向华莠一笑:“这便是你兄长的儿子,华飞。”
华莠方知道,华庆的儿子,已然这么大了。
少年略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嘴唇,颊上居然现出两个酒窝。一双华家人特有的黑漆漆的眸子里,含着一丝向往与……敬仰?
“叔父。”他声音不大地叫了一声,施了礼,滴溜溜的眸子依然盯着华莠。
“多大了?”华莠温声问他。突然间多出这许多家人,华莠亦有些无措。
“十五岁。”华飞的目光总算离开华莠的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梁君拉过华飞靠在自己身侧,笑向华莠道:“战时每一封军报,飞儿都要看上好几遍,对他的叔父敬仰的不得了,莠儿,以后你亲自好好教导自己的侄儿罢。”
以后?这是不打算让自己回宋国驻守了?华莠思谋着,心不由沉了一沉。
见华飞一双眸子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华莠点点头,“好。”
是夜,父子二人进行了一番长谈。
至此,华莠方知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度,尚有着许多他不了解的隐情。
梁君急调小儿子回国,乃因梁国如今形势微妙,他意欲趁机让华莠接任梁国大司马一职。
之前梁国的大司马,皆为姬姓。
华莠记得,国君夫人,华庆的母亲,即姓姬。他自己的母亲,自小便是姬家的婢女。
“姬家作为梁国第一大势力家族,延续了上百年,历代君王皆由他家扶持上位。姬家人牢牢把控国君夫人与大司马这两个位置,也便基本掌控了整个朝堂。”
梁君一脸的沧桑无奈,“若有男儿不是姬姓夫人所生,必死无疑。我弃你母子如蔽履,又加之你母亲乃姬家侍女,这才免遭他们斩草除根。”
华莠半垂着眼睫,眉头微蹙了蹙。
梁君喘咳了几声,一声长叹,“说起来便是一部屈辱史,寡人未想到在有生之年,还有可能扬眉吐气地活几天。”
原来近些年姬家人才凋蔽,前几年族长过世后,整个家族已现颓势。现任大司马年事已高,近日又突然卧病,姬家竟选不出一个有威望的军旅姬家人来接任。恰逢此时华莠在南北战争中声名鹊起,猛然间令梁君希望陡生。
“莠儿,终于能有我华家人担任这一要职,不再受他姓把控,为父我也可以笑着入土,自豪地面对列祖列宗了!” 梁君虽在病中,此时也两眼放着光,如抓住了一根救病稻草。
知晓了这些,华莠自懂事起对父君的幽怨之情,也消散于无形了,但是,“父君,我为护国疆场厮杀,舍生搏命皆可,但我不想在朝为官。”
与华庆共事,扶助华庆?华莠没那心情。
他可以原谅父君,但华庆不行。
梁君一声长叹:“傻孩子,作将领不过是棋子一枚,受人摆布。我要你做大司马,作这国度的布局者啊!”
华莠见父君满眼期待望着自己,不忍心断然拒绝,便道:“父君容我考虑一下。”
梁君眼中现出错愕及失望之色:“莠儿,这还需要考虑么?趁着姬家势微,我父子三人正可掌控全局,振兴朝纲。为父等了二十几年,才得遇这般良机啊!”
再说这大司马要职,多少人虎视耽耽?如今战事频发,大司马兵权在握,不啻掌握了王朝半壁江山,你还犹豫甚么?
梁君真是万分不解。
但父子二人多年不在一处,彼此的性子尚未十分了解,有些话还不宜说得过多,是以初步交换了想法,便即散了。
华莠被内官引领回到自己殿中。
作为梁国的公子,他终于在国君府中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偏殿——凌云殿。
此殿的总管是位三十出头姓郝的内官,面容和善,一见到华莠回来便笑道:“华飞小公子快把咱门槛踏平了,——哟,这正念叨着就来啦!”
华莠回头,见华飞走进殿来,带着一点拘谨见了礼。
“这么晚还不睡么?”
华莠随口问了一句,细打量他,还好,这孩子身上并没有华庆魁伟粗鲁的影子,许是更像母亲,偏秀气些。
让华莠不由地想起少年时期的宋陨。
“叔父,你明日若得空,能不能瞧瞧我射箭?”灯火的摇曳中,华飞的脸有点红红的。
“开弓多久了?”
“两年。”
“成,明日你散了学来找我吧。”
华飞神情一松,咧嘴笑了,转身兴冲冲地走了。
华莠坐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
这许多年,除了宋陨,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如今才发现,自己竟有这许多牵扯不断的关系,仿若他突然发现自己有许多触手,虽不曾用过,可确乎都是他的。
这夜华莠久久无法入睡。他握着麒麟钥,想念宋陨,想念宋陨的寝殿,仿若那才是他的家。
他突然明白了宋陨眼中的悲戚——他早看到了他二人的未来。自己作为梁国国君之子,不管是否受宠,一出生便已被贴上标签,打上烙印,被钉在某个位置上,不得脱身。
便如宋陨,今生今世要作为宋国的符号存在,别无他选。
而他二人,注定被钉在不同的国度。
华莠惶恐地意识到,自己回到宋陨身边的路,已举步维艰。
他忽然很羡慕甄未,据闻他作为一名寒士,曾周游列国,高居过庙堂,身处过民间,只为赏识之士而栖。
而他华莠,却没有这份自由。
华莠躺在舒适的大床上,却感觉自己正被无形的镣铐捆住手脚,整个人如同浸在冰雪中,周身都是冷的,呼吸困难。
第二日,华莠回复梁君道,大战尚未结束,便让他先驻守军中吧,待战争彻底结束了,他回来听从父君安置。
梁君未说什么,只在病榻上眼含失望地看着幼子。
见梁君并未反对,华莠瞬时轻松许多——若有朝一日一定要做梁君之子,他想尽可能再做一段时日华莠。
子珺,等我,我终是要回到你身边去的!
华莠心情好,对华飞也随和了许多。华飞的射箭天赋虽及不上年少时的自己,但也射得有模有样了。华莠着实鼓励了他一番,并应华飞之请,亲自射了若干箭做示范。
华飞看得两眼放光,“叔父,你教我吧,我也想有你这般的箭术!”
“练箭很辛苦,熬得住么?”华莠望了望他偏秀气的脸庞。
“熬得住辛苦,我每日都练呢。”华飞伸手给华莠看,华莠摸了摸,尚还稚嫩的手掌上竟也有了一层薄茧。
“成,我在家这段时日,每日酉时咱俩一处练箭。”
华飞开心地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还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