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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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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再见宋陨,已成年的华莠再次忘了呼吸。
他仿若又回到了琅苑,繁花满枝的大桃树下,白衣广袖的少年宋陨正向他走来。他穿花越树,走过齐国时期的波折风险,走过宋国政权交替的动荡,走过静夜中的忧思,白日里的牵挂,历经二千多个日夜,从少年走到青年,再次来到自己面前。
他望着华莠的目光里,有惊喜,亦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悲伤。
曾经那个眉眼黑漆漆亮晶晶,性情柔和洒脱又敏感的小孩,如今已稳如山岳,健壮如斯。
他挺拔修长的腰身弯成好看的弧度,在紧致如弓的姿态中回过头来,英挺的眉毛下,眼睛惊讶地睁大了。
宋陨透过那对黑眸,瞬间又看到了当年在草地上打滚,顶着一棵草,开心叫“哥”的小孩。
不管因何不开心,只要宋陨哄哄他,他便嘴一咧,眼眸亮晶晶地笑了,开开心心软哒哒地黏过来。
岁月改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未改变。
他们四目对望,眼中诉说着千言万语,口中却一时无言。
正此时,四卒的骑射结束,该五卒上场了。
可所有人都与华莠一样,瞪着宋陨发呆。
宋陨微微一笑,轻声对华莠道:“去吧,我在这里瞧着。”
他轻轻抚了抚华莠手中那张熟识的弓,仿若又触摸到了当年他们在一起时,那平淡悠长却常入梦来的少年时光。
华莠终于回过神儿来,他点一点头,利落地翻身上马,手一挥,带着百人上了靶场。
当他兜转马头绕回来冲向箭靶时,于烟尘中望了宋陨一眼,在拉弓射箭的刹那,他胸中突然如当年一般高喊了一声——哥,看我!
宋陨远远瞧着华莠在战马急驰中,弯弓搭箭,箭矢如飞,他身上还依稀有着年少的影子,但又确乎完全不同了。
这个紧身窄袖、长裤皮靴的俊朗青年,放置战场,已能攻城掠地,大杀四方。
五卒射击完毕,华莠驱马来到宋陨向前,翻身跳下。
宋陨眼含赞许,对华莠道:“你午后还有行程,且先回去歇歇,我晚上派人来接你,我们再慢慢叙话。”
既已找到他,那便来日方长。
宋陨说罢转身,辇舆已停在近前,华莠这才看清,随侍人中,最前面的便是承平,见华莠望过来,向华莠深揖了一礼。
待辇舆出了校场不见了踪影,华莠才回过身来上马跟上队伍。
张哼一直旁观着这一幕,手指捏着下巴暗忖——
这是“见过”?我信了你的邪!
午后的体能选拔对张哼旅来说便是小菜一碟了,还未有他们平时训练的强度大。
众人轻松加愉悦地完成了,满怀优越感地斜瞟着还咬牙拼命的那些兵士,在心里哼着小调回营了。
果然华莠卒长说得没错:平时多辛苦一点,关键时刻便可以“傲视群雄”。
在营门口,竟然见到承平的马车已候在这里。
华莠匆匆回营房收了弓,简单冲洗了,换了身干净戎装,又向张哼告了假,这才出了门。
原本在军营中无公务是绝不许外出的,但宋君亲请,自是另当别论。
多年不见,一向沉默寡言的承平愈发沉静老练了,他如今已是宋君的殿前侍卫总长,全方位负责宋陨的安保事宜。
他那双敏锐的眸子如鹰隼般,习惯性警觉地四处探查,随时准备发现并及时解除一切潜在危险。
在齐国近两年,华莠虽整日与宋陨在一处,与承平却没讲过几句话,此次,承平竟难得主动开了口。
“华公子,能再见到你,甚好,这许多年,君王一直因你而寝食难安。”
“?”
华莠微微一怔。
君王府的马车比齐国时宋府的马车宽敞许多,承平与华莠隔着一张小几,于马车中对坐。
“当年一别,回到宋国后,陨公子便力求父君向齐国上书转圜此事,后又联络梁、吕两国共同出面,向齐国详阵利弊,主张取缔质子制度。后正巧赶上齐国大司马暴亡,这事竟推进成功了,公子得知你回了梁国,这才放心。”
虽说华莠坚信宋陨对自己不会弃之不管,但直至此时方知,在石牢里的那些时日,宋陨竟这般忧思万分为他奔走。
他心里狠狠地暖了一下。
“只是你回梁国后的消息却难打探了,只隐约听说你去了军中,具体消息却一点也无。你如今安好,君主终于可以了却一桩心事。”
看到承平长出一口气的样子,华莠不难想象,这些年承平也担着宋陨的心事,一直不能解脱。
军营只在南莒城边,不多时便到了宋君殿前。
华莠下了马车,略一打量,宋君殿虽也是高台广厦式建筑,却不似齐君府宫殿来得那般高大轩峨,而偏向典雅精美,想来这便是宋国建筑特色了。
承平引着华莠进入殿中,穿堂越室,来至一处小偏殿内,请他坐了,又到殿口瞧了瞧。
“君主正在议事,就快散了,请公子在这里稍坐。”
承平让内侍上了香茗,便离去了。
华莠端起杯盏啜了口茶,便听得有不甚清晰的谈话声音隐隐传来。
华莠起了身向承平出去的那张门外一瞧,才发现这个偏殿连着一处大殿,宋陨正与几位士卿在那里议事。
宋陨并未着冕服,只穿着日常白色丝绸深衣,腰系玉带,端坐于一张矮榻之上,正专注听着一位臣子说话。
四五人围坐于他身前,华莠一眼便看到一张熟识的面孔,正是当年的太师狐轸。
他精神依旧矍铄,坐于宋陨右前方最尊崇的位置,看得出位高权重,颇受宋陨重视。
另几位肩宽体阔,腰背挺直,身着军服,显然是军中将领。
几人应是在商讨应敌之策。
华莠远远盯着宋陨尊贵俊美的侧颜,少年时常有的那种心疼感觉又慢慢滋生出来。
宋陨自小背负家国重任,为尽责而活着,刚成年便即国君位,将宋国扛在了肩头。
若有父君可以依靠,二十三岁,本应过着“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的逍遥快活日子,然而宋陨,他从未这般轻松恣意纵情过罢?
华莠微眯了眼,盯着宋陨的目光里满是怜爱疼惜。
不久,宋陨终于一扬手,群臣退出,他起身径直朝偏殿走来,华莠便这么立着,迎候着他。
看到华莠,宋陨凝重的神色消失了,嘴角一翘,眼尾微弯,一团喜悦在那张如画的脸上漾开来。
华莠呼吸一禀。
虽然他又多看了五年的鲜花盛开,可依然没遇到一种花,比得上宋陨的笑靥如花。
这笑顔,已不单是少年的明净与温润,更兼具了成年男子的果敢与豁达,成熟魅力更惊心动魄要人命了。
显然宋陨对人们在他面前失魂少魄早习以为常了,他走近前来,满眼欣赏地打量着华莠,轻轻点了点头。
“嗯,便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华莠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心说,哥,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宋陨拉过华莠的右手,摊开他手掌,用自己细长匀称的手指抚了抚上面厚厚的硬茧,叹息了一声。
“这么些年,一日都不曾断过习练吧?”
断过,被监在石牢中的那一月余。
华莠心道,然并未说出口,一切让宋陨忧心不快的事,他都会绝口不提。
“我们先去用膳,过几日,我有东西要送你。”
华莠不由垂头一笑,“我有东西要送你”,这话何其熟悉。想当年华莠的好东西,差不多都是宋陨送的。
华莠走在宋陨身旁,如今自己已经高出宋陨一截,再穿不了他的衣服,也没法子冒充他了。
华莠随着宋陨来至膳堂,阔大食案上已摆上了盘盏,均以精致漆花陶盖扣着。
见二人进来,二名内侍忙趋行上前,将盖子掀起,饭香四溢开来。
宋陨与华莠面对面坐了。华莠一瞧几上菜式,眼神便是一凝——
宋陨面前皆红彤彤,自己面前的皆翠莹莹。
宋陨笑微微邀功般地说道:“这次我没忘了交待,特地给你做了些清爽不辣的菜式。”
华莠无语,又不好说什么,便跟宋陨一起起箸用饭。
吃了几口,宋陨有些诧异地问他:“胃口不好么?怎么兴致不高?莫不是赛事太累了?”
华莠摇了摇头,他实在不好意思说,我现在无辣不欢。
要怎么跟宋陨解释自己突然喜欢吃辣这件事呢?
华莠发现,宋陨做了君主,与做质子时也没有大差别,喜欢吃的还是那几道菜。
对他的态度也没有大差别,但自己的感觉却与当年不同了。
如今宋陨贵为君主,他一个小兵吏还凑着喊哥,便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那不是他华莠的性格。
如今他早已学会把一切埋在心里,面上不动声色。
可是,“我有礼物送给你”这样熟悉的话语,又时不时将当今的君主变回当年的哥,两个形象在华莠眼前不停切换,令华莠不知该如何面对,是以比平时更沉默了。
宋陨并未问他别后之事,也未提及自己所做的种种,仿若他们并未分别五年之久,只是昨日散了学各自回家,今日又相聚了而已。
他时不时瞧一瞧华莠,眼含笑意,显见得心情甚好。
其实华莠很想问一问战事情况,齐国会出动多少兵马?联军计划如何抵御?会在哪一带开战……
但多年的职业军人生涯又令他对涉密军事情况三缄其口,问不出来。
战争一事没法聊,兄弟之情没法叙,时隔五年重与宋陨面对面相会,华莠竟基本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