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的将军劫》善舞长袖

32、第 32 章

　　马车向宋府疾驰。
　　车内狭窄，宋陨躺不得，只得倚靠在华莠身上。
　　他脸色青白，阂着眼，一路未曾开口。
　　华莠嘴唇动了几动，也终未出声，只轻轻握住宋陨两只冰凉的手，在手心里暖着。
　　待到得宋府，宋陨身上已恢复了些知觉，便由华莠搀着进了房内。
　　华莠即刻便要差人去请郎中，宋陨摇摇头，是齐环宇给他喝的水中有鬼，这么久药力已然开始减退，应无大碍了，此时他只想立时洗个澡。

　　华莠站在他身边，用力攥着两只拳，闷声道：“哥，你回宋国吧。”
　　宋陨眼帘一抬，略带诧异地望着他。
　　“离开这儿，回宋国，一会儿便跟太师一道走。”
　　华莠抬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他第一次以这般的腔调跟宋陨讲话。
　　“齐君会派专人送太师一行出城，名义是护送，实则应是防备我偷逃，我要离开齐国，哪儿有你想的那般容易。”
　　宋陨脸色依旧雪白，身子也还有些无力，由仆侍搀扶着，缓缓步入内室沐浴。
　　宋陨性情温润，心志却坚定，少有事能令他心起波澜，可是今日，终于有人让他有了几欲作呕之感。
　　他真恨不得将那人碰触过的肉皮都剥了，将头脑也洗了，好忘掉那暗沉黑室中噩梦般的一幕。
　　许久，宋陨方拿着巾子走出内室，见华莠竟还站在原处，耸着眉峰盯着地面，苦思着什么。
　　见宋陨出来，他一把扯住宋陨袖子。
　　“哥，我想到个法子——徐娘说咱俩背影她都辨不清，那齐国内官对咱俩又不熟，我扮成你留在这儿，你乔装一番跟太师走，必能骗过他！”

　　宋陨轻轻挣脱袖子，“就算骗得一时，日后也必会发现，到那时你怎么办？”
　　“骗得了一时便好，哥能离了这里就成！至于我……怎样都无妨的，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人在意我。”华莠的声音渐低下去。
　　宋陨责备地望他一眼：“我在意。你以为我会一走了之，扔你在这里生死不顾？”
　　说罢坐到案前，开始擦拭湿漉漉的如瀑黑发。
　　华莠心里暖意丛生，心意却更坚定。
　　他凑到宋陨旁边：“哥，你回去不是为你自己，是为宋国，你乃储君，宋国没你不成，而我对梁国无足轻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不是常说为君者应顾全大局么？”
　　说罢起身便走道：“我去与太师说，太师必能答应。”
　　太师一听果然心动。
　　目今宋国委实急需宋陨回去，稳定局势。若宋君真有不测而宋陨不在，只怕储君之位生变，那他与宋君多年的筹谋便尽付东流。宋国仓促更换君主，必然政局动荡，未来也愈发堪忧。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宋陨都应能回尽回，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至于宋陨私自回国、华莠假冒宋陨，这些被发现后齐国会如何反应，他可以在稳定宋国局势后再思考对策。
　　太师一番轻重缓急的道理说下来，见宋陨坚持不肯，终于动了怒——
　　“此事事关宋国安危存亡，你因小情置大局于不顾，这是本末倒置，犯了为君者大忌！宋国江山社稷与一国百姓在你心中便如此无关紧要？难不成我看错了你？华公子的计策，便是当下最好的办法，此事何须再议？至于华公子安危，我们尽可举倾国之力争取，力保他无事。”
　　宋陨终于没了辩驳之词。
　　太师口中的大道理，他何尝不知，只是怎忍以华莠的性命为代价争取这一线生机？他虽早知为君者有诸多的不得不为，此时却是一次深切体会个中滋味——在“江山社稷”这座大山之下，他个人的一已之私无足轻重，鸿毛都不如。
　　“时间紧急，马上去准备！”太师催促。
　　此时距内官到来只剩一个时辰，二人要去装扮，他也需静思对策。
　　华莠装扮成宋陨好办，穿上宋陨的白衣裳，头发改下式样便成了，宋陨要怎样才能不让内官起疑呢？
　　休明突然道：“原本要带个侍女，路上照顾饭食起居的，不若让公子……扮成侍女？内官必然想不到！”
　　众人先是一呆，继而眼睛一亮，皆拍手称赞，也管不得宋陨反对，生拉硬扯他去让侍女给梳头装扮。这边也早有仕女拿了宋陨衣裳给华莠换上，头发重新梳过，又戴上宋陨的束发银冠。
　　太师细瞧了瞧华莠，面上不由减了一层忧色，点头道：“若不是知近人，看背影属实难分真假。”
　　又嘱托华莠道：“我们走后，若无齐兵看守这宅院，你便赶紧回家去，尽量使这事牵连不到你。若被牵连，我等回到宋国后，会即刻给齐国递交国书，转圜此事，定使华公子少受累及。”
　　华莠道：“多谢先生费心，你们一路上还颇多凶险，我会尽量想法子使他们晚发现此事，助你们多走一段路。”
　　“日夜兼程，二日便可出得齐国，有劳华公子了。”太师恭恭敬敬向华莠深施了一礼：“老夫替宋君、替宋国黎民感谢华公子大义成全。”
　　华莠忙抢步扶住太师，道出了心里话：“陨公子待我如亲人，能帮到他，我欢喜还来不及。”

　　院内仆侍们已备好三辆马车，一应物品俱已装好，承平自是跟随，护众人路上安全，休明留下陪华莠。
　　院内众人脚步匆匆，黑闪似是感受到了异样气息，不安地呜呜叫着。

　　眼见得时辰快到，内官就要进家门，宋陨却还未出来。

　　华莠焦急，实在耐不住，便径往里走自去寻找，在小厅门前正遇到个侍女迎面走来，华莠刚要张口询问，却猝不及防被她的美貌惊呆了——
　　那女子明眸善睐，翠黛朱唇，气韵温雅，形若翩鸿，真是个万中无一的美女！
　　虽是仕女装扮，可容颜气度真真比唯姜还要胜上几分。
　　华莠一时呆在那儿，——出入宋府这么久，从不知宋陨还藏着这么位美人啊！
　　他正愣着，那女子已大步走至近前，一把抓住他手腕，拖着便往内室疾走，口中说道：“我给唯姜写封信。”
　　“……哥？！”
　　宋陨也不答话，拖着他来到内室，伏在案前便在绢帛上挥笔疾书。
　　华莠在旁不错眼珠地望着女装宋陨，只觉如梦似幻。心中暗想，我哥是男子，可为天下四大公子之首，若是女子，便必是天下第一美人也！
　　宋陨一挥而就写好信，折叠好交与华莠，“若你这边情势危急，便让休明将此书送与唯姜，我求她看在一处进学半载的情份上，照应你些，或可保性命无虞。”
　　这时只听下人在廊下通报：“君王府内官到。”
　　华莠一推宋陨：“快走！”

　　宋陨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半晌才道：“定要活着，他日自会相见！”
　　华莠眼一热，忙用力点点头。
　　此时太师带着少保与承平走进来，偷了个眼色，齐齐向华莠施礼道别：“公子，老夫等就此辞行，不日便回，公子保重。”
　　华莠已看到廊外两位内官正直直盯着内室，清楚假戏已然开始，忙定定心神，端起神色，朝几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自己回身坐到案几前，拿起一本书简，背影正对着洞开的房门。
　　宋陨扮的仕女捧着两册书，垂头跟在太师等身后，出门而去。
　　黑闪蹲在门口，对着已离开的宋陨呜咽般叫着，主人刚刚经过时的那一抚，让狗子感受到了诀别的味道，它想跟上去，却被休明死死拉住了颈环。
　　内官目光越过回廊，看着室内宋陨白衣黑发的背影，意味深长道：“陨公子像是心情不佳啊。”
　　太师走向马车：“宋夫人有恙，陨公子不能亲回探视，未免牵挂，刚才琅苑酒会上多饮了两口，这会儿颇不自在呢。”
　　内官见太师少保上了马车，一男一女两个仆侍整理好东西也上了随后的车子，又四处扫视一番，见宋府留下之人如常做着事，无甚异处，遂不再疑心，跨上马，陪着太师一行径直朝城门去了。
　　华莠耳内听得车马声远去，院中安静下来，只有黑闪尚在哀嚎。
　　他走过去，抱住了黑闪脖颈。
　　黑闪嗅到华莠身上宋陨衣裳的熟悉气息，止了声，在华莠怀里蹭着嗅着，寻找安慰，一时又想起主人已然走了，望望华莠，又看向院门一声哀嚎。
　　“我知道，我知道。”
　　华莠抚慰着黑闪。四周一片岑寂，华莠此时方从紧张忙乱中回过神来，真切意识到，宋陨走了。
　　悲伤瞬间从心底溢出来，穿透骨缝，水一样浸透了他全身。
　　少年胸口一痛，将脸埋在了黑闪颈间。
　　“哥——”
　　他低低发出一声黑闪一般的悲鸣。
　　他一直不愿想、不敢想的分别，便这般猝不及防地来了。
　　余生里，可还有机缘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