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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 1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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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莠正怔忡间,柳叶走了出来,转眼见他坐在这里,便走过来,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道:“走累了么?那你歇一会罢,我一人去下一个铺子好了。”
华莠岂能让她一人提那沉甸甸的药材篓子,也不答话,起身拎起药材,跟在她身后,在人群中穿行着,将她送进又一家药铺中。
这药铺的门前,有一株大桃树,花正开得浓艳,轻风徐来,吹落几茎花瓣,在他眼前飘摇着。
华莠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傻在那里,那株孤零零的桃树下现出了一个俊美身影,花瓣落在漆黑的鬓角,又滚落至肩头,宽袍广袖的白色身影正穿花越树向他走来,两颗黑葡萄般莹润的眼珠温柔地盯住他。
“子珺!”
华莠从心腔里喃喃吐出两个字。
往事如狂风暴雨般掀开记忆之门,兜头向他袭来,华莠一个踉跄,以为自己被撞翻在地,实则他只是惨白着脸立在那里,手微微发着抖。
往事奔涌而来,全是他与宋陨近十年的离离分分,而格外清晰的,是朦胧月色下,宋陨弯弓对准了他胸口,飞瀑掩盖了啸叫声,黑森森的箭无声而至。
华莠绝望地一闭眼,仿若又被刺穿了一般,胸口一阵锥心剧痛,疼得他弯了身子捂住胸口,额角爆起青筋。
那一箭,刺穿了他的□□,更刺碎了他的心;□□的伤口早已痊愈,可心里还徒留着一个破碎的洞,淌着血,未结痂。
自己不愿醒来,不愿忆起,是想永远忘掉跌下悬崖前那最后一幕么?华莠弯着身子捂着胸口,问着自己。
忽然想起刚刚几个食客的议论之声,华莠猛然起身,大步向那家沙鸡褒小店走去。
那几位食客早已走了,只小二麻利地擦着桌子,见华莠又来了,咧嘴一笑,“客官,再来碗水?”
华莠没理他的调侃,一指刚才几人坐的桌子,“刚刚你与这几人谈论什么来着?”
“我们闲聊了好多呢,您想听哪段?”
“宋君……娶亲了?”
“啊,这事儿啊,对呀,宋君娶亲,好大的热闹呢!都说那嫁妆……”
“何时娶的?”
“这都有一个多月了罢?”
“娶的何人?”
“吕国国君的女儿呀,国君娶夫人,那还不是非富即贵……”
华莠理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情,胸口的伤不间断地痛着,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宋国与梁国的战争……打到何种程度了?”
此时又来了一人坐到案前,点了份沙鸡褒,小二忙进店里传菜去了,华莠捏了拳站在那里,耳边尽是叫卖声,谈笑声,仿若那晚的厮杀与惨叫只是个噩梦。
小二端了菜出来,照顾好了食客,这才凑到华莠身边道:“自然是咱们大宋全胜喽,那场仗不过就打了三四日,听说梁君有个很能打的儿子战死了,梁国也便完啦。不是,这么大事,满天下都传了多久了,你怎会不知道?”说着满眼狐疑地打量着华莠。
“那,可知梁君如何了?”华莠的声音甚是艰涩。
“估计是杀了罢?难不成宋君还会留他老命不成?一山难容二虎嘛,详细的谁知道呢,咱小百姓只知道仗停了便好,你瞧如今这生意多兴旺,打仗那些日子,我门都不敢出啊……”
小二的话,华莠已经听不见了,他昏睡了三个月,这世间已改天换地。
父君死了。梁国亡了。宋陨成婚。天下太平。
这便是他拼了一死换来的局面。
是他想要的样子么?
华莠胸口锐利地痛着,他孑然立在熙攘的人群里,心空空如也。
柳叶出了药房却不见了华莠身影,焦急地一路寻来,总算在小食店找到他,见华莠脸色青白,眼中神色涣散,担忧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华莠摇摇头,二人默默踏上回程的路。
柳叶觉出华莠已与来时全然不同了,那时的他,眼里带着些许思索与茫然,人是安稳沉静的;此时,他仿佛被抽走了全部魂魄与力气,只剩一具躯壳,机械地行走着。
柳叶又是心疼,又是惧怕,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华莠这才灵魂归了窍般,转头望了望柳叶,接过她手中的空篮子,问道:“你爷爷有没有讲过,他是在何处救的我?”
“自是讲过啊,”见华莠肯与自己聊天,柳叶开心极了,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着。
“在清江断崖的崖壁上,长有一种罕见的药材,叫冰菱仙草,只冬季在雪里头才开花,这仙草花药力非凡,说是有起死回升之效呢,是以价格也高得很,爷爷每年都要去那里试试运气。”
“长在崖壁之上,如何采摘?”
柳叶得意地一笑,“那崖壁并非光秃秃的山石呀,中间还稀疏地斜长出些树木,被各类藤蔓缠绕着,以前爷爷便是攀着树木藤蔓寻找冰菱仙草花的,几十年下来,终于给他找到一条山洞,直通到断崖的半山腰,从此来去便省力多了。”
“那日爷爷天刚亮便到了断崖处,出了洞口,刚爬到一棵树的大树冠上,便看到雪窝里一株冰菱草开着水蓝的小花,正朝他点着头呢。爷爷说他当即开心得趴在树冠上叩了个头,感谢老天爷的赏赐,小心地采了下来放进贴胸口袋里。”
“爷爷说,他挖了一辈子草药,头一次这般顺利,高兴得不得了,兴冲冲又往里攀爬,结果一抬眼吓了一大跳,在旁边一个大树冠上,躺着一个人,胸口还插着一支箭,爷爷爬过去一探鼻息,居然还有气息。”
柳叶瞧了华莠一眼,疼惜地小声道:“爷爷说幸好你掉到一个密实的树冠窝里,又有崖壁挡风,不然冻也冻死了。”
华莠胸口箭伤处又是一阵疼痛,他无甚表情地缄默地走着,任柳叶自顾自地讲下去。
柳叶轻叹了一声道:“你太高大,爷爷连背带扛把你弄出山洞后,砍了树枝绑了个伐子拖你回来的,二十余里的路,爷爷走了一天一夜,手磨出了血泡,好些日子才好。”
想到那个干枯瘦小的老人竟把自己从那么远弄回家来,想想也知道老人吃了多少苦,华莠不禁动容。
见华莠一脸的歉然,柳叶一笑道:“你知道么,当时接住你的那株树旁,竟也开着一朵冰菱仙草花,爷爷这辈子还是头一次一起采到两枝呢!所以爷爷不止一次跟我说,是你给他带来了好运气。那枝仙草花,爷爷便煎了药给你服了。”
华莠颇意外,“好不容易采到两枝,倒叫我浪费了一枝。”
柳叶嗔怪地瞟了他一眼,“这如何是浪费,人不比钱重要么?不过区区一枝药材……”
便是命,也可以给你呢。
柳叶脸微微一红,咬着唇道:“我以为你服了仙草花便能醒来呢,不想又躺了那许多时日……”。
华莠全没留意她神情,只在心中怅然,这崖壁的树冠倒是多事,好巧不巧,接他做甚。如今天下之势,各得其所,只他是个多余之人罢了。
何不直接跌落谷底呢。
老药农远比孙女识得人心,他见了回来的华莠的目光,便知晓他已忆起前尘往事了,只是华莠未说什么,他也不便相问,只从橱里翻出一支箭,交到华莠手中道:“这是当日射在你胸口的那只箭,若再准一些,你的小命也便没了。”
华莠忽的觉得手臂无力,抬了两抬,方伸手接过了那支箭。
箭镞暗沉沉的,黑而无光。
“这般锋利的箭,这是真想要人命啊!”老药农摇摇头,出去了。
华莠浑身如脱力般站立不住,顺势坐在案前,箭跌落在小案上。
华莠盯着那箭镞,眸子也一般的黑而无光。
那夜的战场,他对宋陨举弓,原是想逼迫他的护卫及兵士情急之下对他开弓,百箭齐发,为宋陨扫除统一大业路上自己这块绊脚石。自己又如何会真的对宋陨开弓射箭。
梁国积弱,本不该有这般的野心,自己唯有一死,方能令父君放弃图谋。没了自己,宋梁实力相差悬殊,战局很快便会有分晓,以宋陨性子,必不会大开杀戒,这是兵士死伤最少,百姓历兵患之苦最短的法子。
年轻仁慧的宋君,与年迈贪心的梁君,华莠未有甚犹豫,便替江北百姓作出了选择。
身为人子,他不能替父君开疆拓土 ,却断送他固有江山,还有何面目存世?也唯有以死谢罪了。
苦苦思索了那许多时日,华莠终究找不到一条自己活着还能两全的路。
想不负子珺,不负父君,唯有一死。
百箭穿心,葬身陨江,他也算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却不想,竟是由宋陨,对他射出了这夺命之箭。
华莠闭了闭眼,抓住那支箭,手背绽起青筋。月下揽弓对准自己的宋陨,与贺礼花轿中抢亲的宋陨交替在他眼前闪现着。
——子珺,你在搭箭射向我的那一瞬,在想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