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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 10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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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遥远的宋国都城南莒的国君殿内,正热热闹闹的进行着一场宴饮。新旧更替,又正值君王寿诞,每年的此夜,宋国必是君臣共聚,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的。
尊位上的宋陨扫视着群臣,黑色章纹冕服称得他脸色愈发白晳,高贵威仪。一对水目,仿若江河中掩映着星子,潋滟璀璨,不动声色。
殿下以胡殄为首的群臣皆起身离席,高举樽爵,齐声恭贺君王千秋,祈祝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江山久长。
宋陨伸出修长停匀的手,端起金樽,含笑与群臣共饮。
二十五岁的年轻帝王,在此高位已五年,人前的运筹帷幄,无限风光,世人有目共睹;背后的冷暖、悲欢、得失,却唯有自知。
酒过三巡,无人再敢向君王敬酒。宋陨善饮,却不常饮,每年此场盛宴,宋陨饮过三樽,便要离席了。
这场盛事,宋岫自是年年回来参与的。此时他来到宋陨案旁,悄声央求道:“哥,再坐一会儿罢!我们都一年没一处饮酒了,我想跟哥痛饮几杯呢。”
宋陨一顿,端起自己金樽,在宋岫酒樽上轻轻一碰道:“既如此,孤今年破个例,与你多饮一樽。”说罢一饮而尽。
随后宋陨起身,对群臣道:“诸位继续。”转身离了大殿。
宋岫又气又无奈地望着宋陨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痒痒:在齐国不过待了一年多,怎么养成这么个怪癖?还改不回来了!
宋陨在内官簇拥下回到寝殿,休明早已在等候了,上前帮宋陨除了冕冠冕服,帮他换上一身纯白常服,外面又披了件雪白狐狸尾领的披风。
宋陨负着手,缓步踱至旁边一处大殿内,承平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君主进来了,一摆手,两名暗卫上前,推开大殿朝向户外的门,又将厚重的帘幕撩起。
夜风卷着雪花的清冷,忽地扑进来,裹挟着几点雪花飘落在门前案几上横陈的古琴之上。
宋陨踱到门前,望着暗夜里星星点点的飘雪,那双水目因了酒意,多了一分恣意之态,眼神格外幽远绵长。
他仿若又看到多年前那红灯光晕里江南飞雪舞动的影子,和少年带着硬茧的掌心接住的一粒雪,瞬间成水,如一滴清泪。
此时眼前回廊的栏杆上,积着浅浅一层白;檐下挑着的一排红灯,在风里轻轻摇曳着。一切皆如多年前的样子。
独独少了他的少年。
饮进的那几樽酒,此时在胸中燃成了一团火,烤得他心暖,亦灼得他心痛。
他转回身在案几前端坐下来,双手轻轻抚于琴上,拨弄出一个清冷幽长的音阶,望着雪夜里的廊下,《离殇》的旋律水似的从他手下流泻而出。
于是,清冷的雪夜中又现出了少年舞动的身影,剑光与清雪交织一处,轻盈又随性。少年在每个转身的间隙望向他,目光纯粹,澄澈,专注。
仿若在这籍籍天地之间,他的眼中唯有他。
转瞬六余载,他每每在此时抚琴追忆往昔,却再没等来他的少年为他舞剑一曲。
昔日,何时方能重来?
心中怅然,手中一滞,一个错音陡然而出。
宋陨住了手,半垂眼睫,有些神思不属。
立在一旁的承平一愣神儿,从一段模糊的记忆中回过神儿来。每年的这一刻,听着熟悉的琴音,他亦会不自觉地忆起那个壮墩墩的家伙,见了面便膏药似地缠着他练拳,那股痴迷的劲头,他这从小就被当作贴身侍卫培养的人也不过如此了。
承平那常年冷硬的面容刚刚松驰些许,琴音骤停,宋陨站起身来。
承平望着君王的背影有些吃惊,这许多年,他第一次在生辰时弹此曲只弹了一半,还错了音。
宋陨怅望了雪夜一眼,抬步正欲回寝殿,一内官进来通禀:“相邦与大司马带领杂造局人在试演厅,请君主来去一见。”
宋陨闻听,眼中精光一闪,千情万绪瞬间收起,他脚下生风,径直往试演厅而去。
君王殿后身,一座大殿被改造成了新武器的试射场,宋陨一进来,便见并排几张案几上,摆着一排工艺不同的箭矢,相邦胡殄与大司马宋元吉正负着手,听着一武官介绍他手里的一支箭。
那箭乌黑的箭镞显得甚是特别。
见君王进来了,几人也顾不上见礼,武官欣喜地将箭递给宋陨道:“君主,这次打造的,穿透力翻倍了!”
“实射看看。”宋陨一扬下巴。
那武官伸手将衣摆一撩,掖于腰带中,将几支不同的箭装入箭囊,抄起一把弓,来至旁侧的箭靶前。
那靶子一溜摆了五六张,他挨张靶子走过,将手中的箭一一射了出去。
宋陨几人立即走到靶前细看。“这支是普通箭矢。”武官介绍道。那箭正中靶心,箭尖刺进靶中。
“这两支是前几次制造的。”这两支箭,箭镞基本没入了一半。
“您看这支最新打造的!”武官声音里满含着欣喜。
这只箭镞已穿透靶子,整截从后面露了出来。
几人眼中皆露出几分惊喜之色,宋陨道:“上铠甲靶。”
两个内官立即抬过来一张靶,用草扎成人的上半身形状,外面套着军中常见的铠甲。
宋陨朝射击位走去,众人明白,君主这是要亲自试射,忙随过去。
宋陨站定,伸出修长食指,将斗篷的绸带结轻轻一挑,带子开了,斗篷向下滑落,内官在身后一把抱住,退到旁侧。
宋陨望着靶,伸出左手,武官忙递上一张一石弓与五支箭。
宋陨身形微侧,猿臂轻舒,弯弓揽月,流畅洒脱地一一射将出去,五支箭皆扎在人靶胸部。
武官接过弓,早有两名内侍将草靶上的铠甲解下来,抬到宋陨面前展示结果。
不同的箭,射在铠甲上的区别便更明显了——普通箭虽扎在铠甲上,但未能深入,人的肉皮都未必能伤着;后面几支箭箭镞入了铠甲一半,里面的兵士必会见血无疑了。
后面这支最新的箭,宋陨见了都不由倒吸了口冷气——不仅箭镞,连箭杆都没入铠甲寸许!
兵士若中了这样一箭,无异于被开膛破肚!
武官难掩脸上得意之色:“杂造局不断调试配料、打造方式、粹炼手法,制了上千箭镞,终于掌握了这个手法。箭镞锋利,就等同于提升了弓力,一石半的弓,便可以射出三石弓的杀伤力来!”
“如今各国的盔甲,没有能抵挡得住这种箭镞的,这箭一经在战场上出现,必会穿盔透甲,所向披靡,令人闻风而逃啊。”大司马宋元吉眼中现出神往之色,哪个武将不爱这样的武器呢。
宋陨拔下那支箭,凝视瞧着,那箭镞黑漆漆的,毫无光泽,散发着一股阴沉不祥的气息,仿若便是为噬血而生,为夺命而存。
“稀石开采如何?储量可够军中使用?”宋陨沉声问道。
“各地正在抓紧寻找矿脉,这种矿石甚是稀少,是以称之‘稀石’。已找到的两处,储量尚可,预估打造十万支箭镞应无问题。”相邦回道。
宋元吉微微颔着首:“三石弓力的弓箭手不好找,箭镞却好打造,全国杂造局夜以继日赶造,只需一个多月,便可人人手中有这种箭,那时我军便全军皆成神箭师!”
“君主,照此推算,一月之后,您便可拥有江北最具杀伤力的军队,宋国几代君王的强国复兴之念,指日可待啊。”相邦胡殄一捋髭须,说出的话意味深长。
宋陨负手盯着面前铠甲上自己亲射的几支箭,并未言语。青铜灯盏里的火忽闪着,在他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光影,使得那张白日里唇红齿白的隽秀容颜,多了几分冷硬与不可琢磨。
*
这日夜里华莠回到大营,刚脱下满是寒气的大氅,公孙佑便急匆匆进来,甚是欣喜地低声道:
“储君料得不错,那内官果然知情。那告密人阴毒,不仅将小公子失踪一事告知了国君,还含沙射影说这是储君暗中所为呢。”遂将得来的消息一一告诉了华莠。
华莠这才明白,为何父君对他这般词严色厉,慈爱全无,显然是信了那人之言啊。这人手段倒着实高明,既告了密又顺手挑拨了父子关系,真可谓一箭双雕之计啊。
清楚了原委,华莠压抑了一天的心情总算舒畅了些,一双星眸也明亮起来,二人一番商议,计较已定,华莠唤了两名可靠侍卫进来,如此这般交待一番,二人乘着夜色悄悄出了大营。
第二日,梁君起不来床,病倒了。
他接连遭受丧子丢孙打击,身体底子已然不行,哪里禁得起这般长途奔波,被一腔激愤支撑着赶到这里,已是强驽之末,今日头眩目驰,深身酸软无力,再挣扎不起来了。
幸好上次随华莠前来的御医还在军中,赶紧唤来为梁君诊脉开方,买药熬药,军营中一时一通忙乱。
华莠直待侍奉父君服了药,盖好被子要他安心歇息,这才走出房门。
一出来便见自己侍卫神色有异地过来悄声道:“储君,出事了!”
华莠心里咯噔一声,快步随侍卫向自己营房走去。
华莠营房门口,站着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散发着说不出的疲惫与颓气。
见到储君,一名兵士从马上滚落下来,身上盔歪甲斜,他单膝着地扑通一声跪到华莠面前,颤声道:“储君,十石副将他……”仰起的脸上,一片泪水。
华莠心一抽,“十石怎样?”目光扫向人群。
这些人是随十石去寻找华飞的兵士,可队中竟无十石身影。
华莠的目光落在中间的一辆马车上,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华莠几步走过去,一把掀开帘子,目光立时僵在那里。
车子狭小,十石壮实的身子蜷成一团,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窝在车内。
只是他已感觉不到舒服不舒服了,他已死去多时,胸口两支箭尚在,血早已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