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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阴天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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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阴天,但因为是在晚上,白天变幻的光影在夜晚变得没有意义。
店里准备打烊了,陈榄在前台打点当天的收入,背对着我,她有一缕头发没有扎起来,挂在耳后很显眼,我想和她说这件事,但即使是如此稀松平常的话,我也没能说出口。也许这只是窘迫的我为了和她说上话而想出的蹩脚理由。
先开口的人是她,她回头看了看我,对我招手,就像我之前和她出去游玩一样。“你看,这有
张□□。”
那是一张十元的□□,做工拙劣,很难相信,陈榄居然会收下。我从兜里掏出钱包,找到了一张比较平整的十元,递给她说:“我帮你垫上吧。”
她把我递钱的手推开:“你每天为了攒钱省吃俭
用的,这个时候就别这么仗义啦,就十块钱。”
我把钱收回去,漫不经心地用抹布擦着桌子。
“欸,你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吗?”陈榄把□□举起来,对着店里的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仿佛在瞻仰一件文物。
“我前男友。”
在我和陈榄为数不多的交流中,我只知道她和
她前男友因为性格和理念不合分手了,但是从没听她详细讲起。
“他以前,是学画画的,后来辍学了。”陈榄把
抽屉的锁按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后来会辍学,和他有很大关系。我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写小说,投给杂志社,学校里教的那些数学啊,物理啊,我完全不感兴趣,那家伙当时是我的同桌,如果不是他煽风点火,我说不定还没那么快下定决心呢。”
“为什么?
她放下□□,转而看向我:“什么为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也太干脆了吧,我当初辍学
的时候家里人意见很大的。”我一边擦手一边把抹布挂在洗碗槽的栏杆上。
“他们闹得很凶呢,但是我铁了心要做的事谁也
拦不住我,他们最后说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随便我,但是不会给我生活费,所以我现在才会一边
打工一边写作。”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元,塞到
被捆成一匝的钱里,把□□揉进手心又扔进垃圾
桶。
“当初觉得那家伙可能和我是一路人,但是现在
看来,他也许只是把梦想当作他发泄情绪的出口而已,那样的人,应该没办法真正理解我吧。”陈榄看了我一眼,然后望向别处,“他和我分手之后就没见过面了,说要回老家,但是他爸妈不待见他,所以他还会在这里打工一阵子,没想到今天难得见了一面,就拿□□来糊弄人。”
“那你怎么还帮他垫钱?”我径直走到她面前的座椅上,倚靠椅背坐下。
“可能因为,一直以来只有他真心地支持我,分
手的时候也还和我说要坚持写下去。我们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觉得这里空旷得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们都不起眼,没有人在乎我们。”
每个人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逃离家庭,但
逃离不代表遗忘。
“会不会后悔?”
她歪了歪头,抿着嘴:“有一点。我妈还是会偷
偷地给我寄钱,有一次我差点就想回去了,走到卖票的那里又折回去了。我成绩不好的,在班里也没朋友,大家平时都埋头苦学,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宁愿把时间全部花在写作上。不上大学也不代表不能接着学习,我现在过着这种生活,也不算坏,比随波逐流要好。”
陈榄锁上最后一个柜子,起身问我:“你为什么
不上学?”
“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
“不喜欢读书倒是喜欢看书吗?我可经常看到你
在闲下来的时候偷偷看书呢。”
“闲书而已。”
也许是错觉,也可能是灯光造成的影响,我觉
得她隐晦地笑了一下,还没等我看清楚,她就迅速走出了店门,只留下一句“记得关灯”的嘱咐。
店里的门缓缓落下,我看着陈榄浸泡在昏黄灯
光下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明天是星期天,我突然不希望明天是阴天。
陈榄说得对,我还在拼命攒钱养活自己和家人,就不要妄想插手别的事物。前些天我在书里
读到一句话:“战争中我流尽鲜血,和平中我寸步
难行。”*我说不定不喜欢看书,只是喜欢用它排
遣孤独,以及用它来怀念早已回不去的少年时光——那些没有阴天的日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变得如此窘迫,精打细算每天的开支,小到路边卖的水果,大到换一张新的床垫——出租屋原先有的已经露出了一部分弹簧,但是我每个月依然准时交房租,因为不想被房东看不起。又
或者,贫穷是我与生俱来的习性,从小时候起,我就经常要提防我的零用钱被我爸搜去赌博,再大一点我就要考虑什么价位的东西是我用得起的,为了买书我甚至经常省下饭钱。我并非不习惯贫穷,而是受不了孤独,受不了现在的我因为孤独而变得古怪笨拙,受不了我的灵魂缺失了一半,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半。因为孤独,我才会如此窘迫,如果可以逃避孤独,怎么样都好。
我躺在床上,等待着睡眠或者别的什么打断我的思绪,陈榄偶尔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般不会聊太久,聊天的内容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比如当天的天气,比如遇到的难缠的客人,又或者围绕她小说的内容展开,我们并不是只有这些可以说,但敞开心扉并非一件易事,我们只是这个陌生城市里偶然相遇后依靠彼此冲淡寂寞的人,小心翼翼地试探后再一点点地靠近。她今晚没有打电话给我,而明天却像往常一样到来。
依然是阴天。满是阴霾的,厚重得令人窒息的
阴天。如果今天是晴天,我就会打电话给陈榄,说我想再和她去一次那家二手商品店并且买下那个水晶球;如果今天下雨,我就会认命一样和外界切断所有联系躺在床上看一天书。但偏偏今天是阴天,我注定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陈榄在这时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去十字
路口的红绿灯那里等她,她有事要和我说。我心里生出了一丝期待,因为我今天有事可做。
在红路灯那里,行人来来往往的身影溶解在我
的眼睛里,天色透露出阴翳的苍白,我被淹没在陌生的车水马龙里,恐慌渗进了我的骨髓。
“姜裕明!”
视野一下变得清晰,我看见陈榄隔着斑马线和
我招手,信号灯还没有变成绿色,但我真想立马跑过去,告诉她我已经无法忍受一个人在世界上游荡。
她穿过人群向我跑来,眼里熠熠生辉,她抓着
我的肩,不一会又放开,嘴里的话好像不知道该
从何讲起。
“我的小说可以开始连载了!昨天收到了编辑的
电话,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想着今天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这个消息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一时间我除了恭
喜她再说不出别的话。她拉起我的手,带我走到了河边的草地上,迎面吹来的风在我的心里呼啸。
“其实我今天叫你出来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
手头攒了一点钱,过一阵就把店里的工作辞了全职写作。我想问你,你想不想换一个环境?你不是也经常说现在住的地方条件不好嘛……”陈榄反复搓着手,“我想和人合租,但是身边没有熟人,想问你来不来,两个人分摊的话房租会更便宜,而且我现在找的这个房子条件挺好的……当然你觉得勉强那就算了啊...…”
如果我现在不答应她,那么之后她就会在我的
生活里消失。如果我决心逃避孤独,那我就要投身新的关系,而不只是把自己裹着壳扔到这个城市里。
“好啊。”
我真的太寂寞了。
她笑得很开心,好像今天是阴天也无所谓。我和她并肩在河边走着,不远处是一架空荡荡的秋千,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天空中乌云密布,也许待会儿会下雨,但我不在乎。陈榄的声音满是喜悦,我掩饰着心中无名的痛楚,听她讲述关于我们之后的计划。我们漫无边际地走着,无心天气变化,并肩的背影和巨大的城市比起来微不足道,我们都不起眼,没有人在乎我们。
*1出处为电影《李米的猜想》
*2出自雅努施与卡夫卡生前的对话,之后编写的一本书《卡夫卡对我说》里有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