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ventool

9、被掩埋之物

　　我觉得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梦里发生了什
　　么，记忆中一片模糊。我只隐约地感到，我在惧怕着什么，可同时，这份恐惧与我最难以启齿的渴望是一体的，它们都诞生于同一个地方。
　　醒来之后，我发现姜裕川在身后抱着我，沙发
　　很窄，勉强挤得下两个人，她抱我的动作小心翼翼，好像我才是害怕受伤的那个人。我知道她在装睡。
　　“姜裕川，回床上睡。”
　　“不要。”她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隔着头发我能
　　感受到她的体温。
　　“我说姜裕川你差不多得了..……”我摆出架子，但我自己都知道这样很可笑。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迅速地离开沙发，趿着拖鞋走向床，一头倒在上面。我从她的背影看出她瘦了，瘦多了，我心中泛起别样的酸楚，不由自主流露出久违的关怀，可仔细一想却发现我早就失去了这种资格。
　　我看着她的背影，脑中开始发散与姜裕川有关
　　的人和事，接着我想起一个和姜裕川很相熟的男孩，他和她念了同一所初中，现在在高中里依然是同班，她以前经常在饭桌上有意无意地提起他，老妈也知道他。我见过他。只有一次。
　　那是一个热得发昏的中午，姜裕川刚考完中考
　　数学，我专门去校门口接送她，她是和一个男生一同出来的，他们走在一起，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很相配，那样的想法在我脑中闪过了一秒，然后被我的理智所否决。姜裕川在人群中看到我，我朝她挥了挥手，她往我这里跑过来，我问她考的怎么样，她说题出得很难，没什么把握。我们要开走的时候，那个男生和她擦肩而过，姜裕川突然向他喊话：“考得怎么样？”他回了一句：“考的还行”。我从他们对视时眼中的默契知晓了事实，又或者说它无限接近事实。刚才那个虚妄的想法又席卷了我，那天的太阳很大，柏油路上方的空气扭曲着，眼前的事物都有些重影，我庆幸我能够安全把姜裕川接回家。后来我刻意不再去想它，但是它总如幽灵般时不时在我脑中浮现。
　　“也许他们有一天会在一起。”
　　我那时这么想。
　　我想我又睡过去了，很久以前起就会这样，因
　　为害怕在晚上的时候睡觉，也害怕做梦，于是总在白天补觉，白天时睡觉不容易做梦，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后来我在夜里也能够睡着了，但依旧经常在白天犯困。而习惯的模式也总有失灵的时候，我这次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和姜裕川不再是一对兄妹，而是彼此的邻居，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骑着自行车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她朝我扔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空水瓶和地面发出的撞击声仿佛警铃大作，从树叶间透出来的阳光洒在她的头顶，她笑着对我说：“胆小鬼。”
　　然后我发狂似的逃跑，不顾她对我的呼喊。
　　“裕明，还在睡啊？起来吧，我给你们做了早饭。”
　　急于从梦里挣脱的我抓住了呼唤我的人的手
　　腕，我想这个人一定能够救我。醒来后我发现陈榄就坐在我的身旁，而我攥着她的手腕。也许我的眼眶还有些许湿润，但我不想做出任何掩饰。
　　如果那一刻她问我发生了什么，尽管我不会尽数吐露，但我一定会把我当下所有的真心都交付给她。但是她还是和以往一样，不去刻意过问，即
　　使她知道我有所隐瞒。也许我们已经无限接近心
　　灵相通，我不应该如此无耻地奢望她要一直在我
　　紧闭的门前守候。
　　我们像平时一样下了楼，透过扶手的镂空装
　　饰，我看见了姜裕川坐在饭桌上低头喝粥，如果
　　这是在前几年，那么我完全可以认为我还在家里，正享受着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但此刻不是。看到我走下来，姜裕川撇了撇嘴：“这么能睡啊？还要别人招呼你下来吃晚饭？”
　　"如果不是某人昨天大晚上的不惜千里迢迢来折
　　腾我，我也不至于那么晚才睡，幸亏今天是周末，不然我今天上班都没精神。”
　　“怎么一见了你妹妹就这么这么精神啊，你平时
　　看起来可深沉了。”
　　“榄姐你就别帮他说话了，他私底下就这么一副
　　别人欠他二五八万的样子。”
　　“姜裕川你少搁这瞎说啊，还有陈榄，你也别惯
　　着她，这人和别人混熟之后就没边了，一点不讲礼貌的。”
　　“谁没礼貌呀？人家榄姐还给我们做早餐呢。你
　　倒好，睡到日上三竿了……”
　　“好了好了，你们兄妹俩各让一步，裕明，你去
　　吃点东西吧，小川，待会要不要和我去逛街？”
　　“好啊好啊！”姜裕川差点从凳子上站起来。
　　陈榄给我的眼神示意是由着她来，我也不好再
　　说什么。
　　她们很快就出门了，我留下来收拾餐桌，以往
　　的休息日我都是看看书或者翻老电影看，有时干脆就是睡一整天，我反倒不讨厌上班，忙碌能让我无暇顾及痛苦和不安。回房间的时候，我像以前在消防队一样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姜裕川的手机被我从被子里抖落出来。屏幕是亮着的，好几条短信从屏幕里弹出来，我以为是老妈给她发短信，顺手解了锁，锁屏密码还和以前一样。但点进去的页面并不是老妈，聊天框上方的备注是“艾”，我顿时明白了，我像怕烫手似的把它关上，心不在焉地去做别的事。
　　姜裕川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斜阳从客厅
　　的窗户照进来，我正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她随手把买的东西往椅子上一放，扑过来摇着我的肩膀，让我准备晚饭，我看着她：“你是过来当祖宗的吧？”
　　“我不会做饭嘛，您多担待点。”
　　陈榄已经比我早先一步进了厨房忙活，我和她
　　说放着我来煮，姜裕川挑食得很，给她做大餐她还不吃呢，到时候浪费了。陈榄有点吃惊地看着我，耸了耸肩：“小川人挺好的啊，好久没和人聊得这么开心过了，我是有点没想到，你平时看着挺闷的，居然有个这么阳光开朗的妹妹。”
　　"怎么，嫌我阴沉啊？”
　　“我可没这么说啊。”
　　晚上姜裕川洗完澡回我的房间，身上穿的是我
　　初中的时候没穿过几次的T恤和有好几个大口袋的
　　中裤，显得她更像个假小子。她用的是我的沐浴露，但是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全然不同，她一走进，就有一股清新的薄荷气息。她擦着头在我床边坐下，有几滴水珠溅到了木质地板上，她用拖鞋在那里踏了几下。我尽量装作云淡风轻，说她今天手机没拿走，有人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可能是有什么事找她。她翻了一下手机，随后又把它丢到一边，若无其事地擦着头发，还用开玩笑的语气问我想不想知道对方对她说了什么，我说我没兴趣。她突然按住我的肩膀，毛巾还挂在她的脖子上，她的目光带有审判的意味，在这样的凝视下我无处可躲。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如果你觉得逃到
　　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
　　去的话那我也认了，但问题是你真的愿意这么做
　　吗？”她蹲下来，握住我的手，“哥，我真的很想
　　你，你不要再走了，以前是我很任性，都是我的
　　错。你还记得吗?你多久没抱过我了？我以为我们
　　永远会在一起的，因为我们是兄妹，我知道你心
　　里一直在想着我，不然你也不会每个月往我的卡
　　上汇钱……”
　　我有一种永远无法挣脱牢笼的感觉，建起这座
　　牢房的人是我，看守的人是我，关押的人是我，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我把湿漉漉的她拥在怀里，和她说“对不起”。
　　从那一刻起我明白我是一个自欺欺人的高手，并天真地以为我拙劣的演技可以骗过他人，如果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那我不惜用无数的谎言来掩盖它，因为我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