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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和他不合时机的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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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有嗅觉的人来说,味道往往意味着一种启蒙。食物的味道唤起人们心中的渴望,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藏匿着对家的思念,森林的味道使人平静,木质家具的味道使人怀旧。对于我来说,味道无非分为好闻和不好闻,近似于垃圾分类,体验过后就有选择性地丢弃。这其中只有一种味道使我印象深刻,在我未曾察觉的那些年月里,它被冠冕堂皇的温情包裹,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我的生命。
我喜欢秋天,尤其喜欢炎热夏日被秋日的凉爽所推翻的时段,逃离了阳光的炙烤,仿佛我的内心也会减少审判。秋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这是我出生的季节,我的生日在九月,每年的暑假我哥都会载着我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放肆地让热浪拍打我们的脸,任凭阳光在我们胳膊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晒痕。我第一天上小学的时候,从教室里哭着跑了出去,我哥帮着老师找遍了整个学校,最后在学校后门的篱笆墙找到了我,他揩掉了我的眼泪,拉着我站起来,让我回教室。我不肯,然后他蹲下来,用他的小拇指钩住了我的小拇指,和我做了一个约定,他答应我我生日那天他一定会来接我,我则要答应他过完生日之后不准再逃学。
就这样,在我生日那天,我按照约定溜到了学校后门,和我哥一起翻过了那道矮篱笆,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忘记了老师,忘记了学校,忘记了父母,也不再去想明天的事,无数个明天总会到来,无数个今天都会过去,到最后只会剩下虚无缥缈的回忆。那天我们逛遍了小吃街,花光了他存了很久的的零用钱,他逢人就说“这是我妹妹,今天是她生日”,他喜悦的神色仿佛是在为他自己过生日一样。我们准备回家时太阳接近落山,自行车碾在被太阳烤焦的落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逸散出干燥的香气,那是独属于我的,秋日的回忆。
在我十岁之后我哥再也没有和我一起过过生日,因为我和他说“我不喜欢过生日”,这是再虚伪不过的谎言,我想要回避我与他的亲密无间,就像在回避植物的腐烂。再后来我好像失去了嗅觉,记忆里只剩下一种若隐若现的味道。又是一个秋日,那种近似错觉的味道又一次席卷了我,使我不禁迷失在同一片海洋里。
坐在我前桌的男生叫艾斯比,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瞪了我一眼,此后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严肃的人,当然,是取笑别人的我有错在先。艾斯比高出我二十厘米,但却是我的前桌。他的成绩不错,所以我死乞白赖地让班主任把他安排到我前面,至于为什么是前面,因为坐在他后面上课睡觉时被挡得结结实实,很有安全感。艾斯比是转学生,他刚转到我们班上的时候,班主任让我带他去办理手续,走到政教处的时候,他的脸突然变得通红,然后让我站在原地等他,于是我等了他十分钟,他回来时脸又恢复了原来惨白的肤色。我问他去哪了,他说去上厕所,我抱怨未免也太久了,他说他花了五分钟找厕所在哪里,随后看着我又顿了顿,“回来找你也花了五分钟。”艾斯比不知道,那天之后我背地里和同桌叫了他好几周的“厕神”。
我和艾斯比一直在成绩方面暗暗较劲,就连体育课也要比谁偷偷做的作业多,我一直觉他只是无聊而已,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默认和我产生联系的方式,尽管他表现得如此笨拙。我们班的晚自习在整个年段都是出了名的吵,某天晚上艾斯比神秘兮兮地问我要不要去个安静的地方自习,我想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拿着书和他溜出了教室。夜间的学校除了教学楼,其他地方都格外安静,满天繁星的夜空被学校里茂密的树从包围起来,学校就像一个巨大的天文望远镜,星星从未与我如此接近。我们去了实验楼的空教室,这里晚上的虫子很多,他帮我关上了窗户。回去时,我鬼使神差地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大,上面没有茧,也不够温暖,但上面流露出的气息让人怀念,直想掉眼泪。我们一路什么也没说,但我仿佛感受到了地表轻微的震动,但那也可能是我的心跳,月光如此皎洁,映出我们相连的影子,在这近乎纯净的光辉里,好像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临近教学楼的时候,我们默契地放开了彼此的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初三时我们班开始实行按照成绩分座位的方式,我当时是班里的第一名,选了自己原来的位置,轮到第二名艾斯比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在我前面坐下,事后我揶揄他平时不是抱怨黑板太近了吗,他不咸不淡地飘来一句“我挑了别的位置你就不能安心睡觉了吧”,我接过他的话茬,“对啊,你就像是高坚果。”——后一句话我没说——“又木又傻。”
艾斯比不怎么和我们讲他自己的事,大多数时候就像个真诚的听众,我很欣赏他这一点,但有时候我也会好奇,幕布被掀开一角后是什么样的。我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他的生日,他愣了一下,然后反问我的生日,我说我可没让他问我的,他说等价交换才公平。我随口编了个数字,然后他告诉了我他的,那天我还问了一些有的没的,于是我发现他和我一样喜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书,或者一遍又一遍地听喜欢的歌,听腻了就把它删掉,也有不一样的,比如他是运动苦手,"运动完之后,大脑就会宕机。"这是他亲口说的。
那时候的我没有想到,我随口撒下的谎会成为我敞开心扉的契机。
有一天艾斯比迟到了,他平时从不迟到。那天他都不怎么和我说话,我以为他只是情绪低落,没有放在心上。等到晚自习我们像平时一样溜进实验楼,我走在他前面,讲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则充当我忠实的听众。突然他不走了,只是站在操场上,叫了我的名字。我很诧异,问他怎么了。他别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歪歪扭扭的字。他好像下定了很大决心一样,和我说了一声“生日快乐”,声音小得几乎只能通过口型判断。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鼻子一酸。
“你怎么了?怎么哭啦?”他手忙脚乱地帮我擦去眼泪。
我破涕为笑。
“傻瓜,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