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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和我,佐伊和萨尔达,怪咖和正常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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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三的时候,有天班主任来教室找我,让我和她出去一下,她给我接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我哥的声音,他和我说我爸去世了。我像以往接受任何事实一样接受了这个事实,比起我自己,我更关心我哥的想法。电话里他的声音比死水更平静,我难以揣测他的心情。班主任批准我之后三天的假期,我和她说不用了,学习要紧,快步跑回教室。后来直到我哥来学校找我,我才和他一同回家参加了葬礼。我妈坐在棺材的边上,眼眶发红,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本地话,她身旁是我的爷爷奶奶,他们身后是一群我认不清叫什么的亲戚,火盆里燃烧着纸钱,映出的火光照着我的脸,火焰在冷风中脆弱地飞舞着,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打进来的雨扑灭。
我哥坐在我的左手边,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热,但是手上有很多茧,反而有一种亲切的真实。我哥没有哭,我也没有,他可以不用哭,因为他是男人,但我不行。在爷爷奶奶眼里,我爸是叛逆但孝顺的小儿子,在别的亲戚眼里,我爸是没有大作为但待人热情的老实男人,在我妈眼里,我爸连累了她一生但是她孩子的父亲,在我眼里,我爸是好吃懒做的赌鬼,是寄生虫,是吸血鬼,是疯子,总之不是父亲。一个人可以有很多面孔,很多身份,等过世的时候,前来吊唁的人如果有真心流泪的,那么这个人也没算白活。即使是我爸这样一个烂人,也还是会有为他流泪的人,其中不包括我。我喜欢在一开始就表明态度,这次也一样。
出殡的队伍不长,隐没在傍晚的山林里,南方的冬天经常下雨,我因为经常熬夜读书,一碰到冷风就头痛,那时候也是,我哥脱下外套包住我的头,我躺在我妈的腿上,车子在摇摇晃晃中前进,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的那片海,在里面漫无目的地颠簸。雨越下越大,啪嗒啪嗒地打在车窗上,我们下了车,我撑着伞搂着我妈,山里的路很难行走,土里渗出的水爬进我的鞋里,很湿很冷,我一边前进一边抹去脸上的雨水,耳边是接连不断的鞭炮声,被雨水浇得失去了原本的穿透力,裤腿摩擦过丛林,沙沙作响。我记得以前和我爸回老家,那天的雨和现在一样大,路上探出一条青色的蛇,他把伞给我,让我先跑到爷爷奶奶家,在漫长的等待里,我设想过无数种情形,每一种我都害怕接受。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老家有杀蛇煲汤的习俗,我爸最后拎着死透的蛇湿哒哒地走进来,雨水淌了一地。他归来时夹带着山野的湿气,神色中没有丝毫恐惧,当时我认为我的父亲就应该是这样一个人,尽管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我想,我之所以没有到医院去看过他一眼,只是不愿看到他在死亡面前的软弱。
回去的路上,我妈想和爷爷奶奶道别,我置气般地待在车上不肯下来,等车上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打开了车门,公路坐落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抬头是阴郁的天空,灰白的底色发散出无尽的空虚,我意识到我果然一开始就不该来,我想回学校。
葬礼很快被我抛诸脑后,我又投身于成堆的试卷和考试里。我哥在我初中毕业之后去了消防队,他想向我们证明他可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对比嗤之以鼻。我不是因为他能保护我而爱他,我爱的是那个脆弱的,眼神悲悯的人。但不管他怎么固执地伪装自己,怎么去迎合别人期许的人生,我都会爱他,因为他是我哥,而我也肯定他以同样的程度爱我,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
我爸确诊尿毒的时候,就像被判了死刑。临近过年,我躲在我哥房间看书,他则蒙头睡觉。隔着房门,我听见了我妈房间传出来的吵架声,我哥突然醒了,让我待在这里,他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还没走出房门,我爸就拿着棍子闯进来了,我妈挡在他面前,我哥用尽全力在他身后抱住他,他最后没有对我动手,但他歇斯底里吼出的那句话永远扎在了我的心里:“都是因为你,这个家才毁掉的。”很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那时的手足无措,我都会下意识地将无助转化为窘迫,好像这样就可以把无力反抗解释为没有应对的方法,以至于我后来深深厌恶自己时不时涌现的笨拙。
我爸发泄一通后摔门离去,我哥在客厅安慰她,我把耳朵贴近房门,试图听到他们在讲什么。
“他怎么可以把那些错都怪在孩子身上,这对她伤害有多大啊。”在我妈断断续续的抽泣中,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我知道错不在我,我知道我爸在推卸责任,但我却还是经不住去想我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质问自己那个罪无可恕的人是不是我,如果我再听话一点,温顺一点,学会融入群体,那么此刻窗外的鞭炮声是不是就不会显得那么刺耳。我瘫坐在地上,等待着有什么可以把我从自我厌恶里拉出来。
门被轻飘飘地打开,射进了一道浅浅的光,随即被小心翼翼地合上。我哥把拖鞋脱了,光着脚向我走过来,瓷砖上没有他的声音。他靠近我坐下,把我搂在怀里,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闻着他怀里的气息,我感到安心。他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过的动画片,叫《佐伊和萨尔达》*,我说我还记得,里面的佐伊性格很不讨人喜欢,就像我们一样。他说,他小时候一直想当萨尔达,因为萨尔达乐观开朗,受人欢迎。我说他想当萨尔达只是因为他是佐伊。他笑了笑,说也许吧,不管他是不是,我一定是佐伊,但是就算我是佐伊,他也还是会一直护着我,因为萨尔达和佐伊是一家人,我和他也是一家人,我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没有说话,只是搂他搂得更紧,我害怕关于永远的承诺,更害怕我对此抱有期待。
我不可能永远做愤世嫉俗的佐伊,我也要像我哥一样,自愿或不自愿地扮演萨尔达。我有了我珍视的朋友,有了老师的青睐,得到了他人的认可,但我只是一个做得很厚的空心球,剥开外壳后空无一物,我把外表装饰得越厚,越回避别人来窥探我的内心,因为他们会发现这二者大相径庭,继而失望地走开,而我恰恰最害怕被别人抛弃。我要坚贞不渝的爱,我要无条件的包容,我要长长久久的陪伴,我要不断地索取,透支,然后抽身。因为我是佐伊。因为我本性如此。
*引自《马男波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