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我们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逃逸 ...
-
在我上初中之前,我学过一阵子的美术,但我并不喜欢画画,这顶多只能算是我的一种消遣——用来逃避孤独。我哥当时在上初中,每周只能回来两天。尽管他在学校里备受欺凌,但我也肯定他不想回家,家和学校就像两个占地面积不同的粪坑,跳哪个都有悖他的初心。大多数时候,我哥还是会选择呆在学校,自从他和别人打了一架以后,他体会到了破罐子破摔的自由。而我不一样,我依旧和我爸住在一起。我妈常年在外奔波,忙于赚钱养家,一般情况下,当一个人成为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拥有了实际的话语权,但这与暴力相提,就显得无解。我和我哥一直生活在我爸的压迫之下,没有人来解救我们。比暴力更无解的是血缘。
我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这是我爸教给我的唯一有用的东西:仇恨。很多时候,人们被教导要学会放下,但往往不知道自己放下的理由是什么,渐渐地,连骨气都会被磨平。但仇恨让我清醒,使我有借此活下去的勇气。
五年级时,家对我来说不再是一个流动的概念,而是一个固定的居所。客厅的沙发是木质的,夏天躺在上面很舒服,不过我一般不碰它,因为我爸常年躺在上面看电视,我怀疑他的体味已经渗透到了沙发里。我爸不跟着我妈做生意,而是把精力放在赌博上,因为我爸的任意妄为,家对我来说又变成了虚无缥缈的臆想。某年的一个普通的中午,我决心离开这里。我爸不会做饭,每日三餐我都外出解决,那天中午我也是这样。但我直到回家了才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我按了好几次门铃,拍了很久的门,最后才不耐烦地往门上踹了几脚,过了很久,我家的门终于开了,与此同时邻居的门也开了。邻居问我要不要去她家吃饭,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我爸脸上的阴翳。在门合上的那一刻,他把我拖到沙发上,对我拳打脚踢,把我打得连午饭都吐出来,他打我的理由是我踢家门的时候踢得太用力了。他出完气后扬长而去,我则费力地清理地上的呕吐物,想着我一定要早日离开这里。他是个疯子,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打死。
我蹲在墙角,给我哥所在的宿舍打去了电话,我告诉他我的肚子很痛,痛得快要裂开了,我还告诉他我很想他。当天下午我没有去上课,在床上沉沉睡去。但我不知道我哥向老师请了假,一路跑回家来带我去看医生。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我只记得手边有不属于我的体温。
那天我发了很多的誓,并决心一定要实现。我要考上好大学,然后远走高飞,我要强身健体,不让任何人伤害我,我要比我爸活得长久,好在他死后唾弃他的坟墓。仇恨让我很快重振旗鼓,当时我很年轻,只有一腔孤勇和称得上愚蠢的冲劲,我退了美术班,一门心思全扑在学习上,我哥初中毕业后辍了学,跟着我妈一起去开店。我们各自都在逃离,出发点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我们在纵横交错的人生轨迹里毫不犹豫地向前奔跑,冲动得可怕,固执得可笑。
初中的第一个寒假,我去了我妈所在的店铺,进店门时,我哥正在端菜。他胖了。他以前瘦得皮包骨,因为他老是把我妈给他的饭钱攒下来买书看。现在他待在我妈身边,气色变得红润不少,在店里面对客人时可以熟练地摆出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在我和他没有见面的这一年里,他变得格外陌生,那个沉默却又温柔的人好像只是昨日的幻影。我窘迫地摸着书包里的书,那是他以前最想买的一套,但太贵了,一直没舍得买。现在他近在咫尺,我却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口。
店里的员工和我们住在同一套房子里,我们住在二楼,我原本应该和我妈睡,但是我有慢性咽炎,即使我已经努力克制干咳,但看到我妈翻来覆去的身影,我就起身去了我哥的房间。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去找他,他总会无条件地接纳我。
我坐在他的床边,他背对着我,我知道他没睡,也许是想重温儿时的亲密,我小心翼翼地钻到他的怀里,但他故意回避似的把双臂收起,又翻了个身,嘟囔着“要睡觉就好好睡”,我贴着他的背躺下,扯了扯被子,他说“半夜别抢被子”,把被子推给我,身旁是熟悉的味道,我感到久违的安心。我说我买下了他初中时最想看的书,和我所期待的不同,我以为他会很惊喜,但他只是问我哪来的钱,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我觉得他不可理喻,对着他的背重重捶了一拳,他叹了一口气,问我在学校有没有好好读书,我讨厌他这种故作成熟的语气,好像在急着摆脱我。我说有,因为家里某个人连高中都不上,做了很好的反面教材。见他不说话,我又趁机问他为什么要辍学。他说他本身就不是读书这块料,他不上学了就有更多的钱供我读书,而且他在学校也过得不开心,现在周围都是陌生人,相互见过一面后就忘记,他反倒觉得自在。
“你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我打断了他,心底有一股无名火。
“我不是想让你觉得为难,或者愧疚什么的,我只是想早点赚钱,这样我们一家生活都会更好……”
“少来,冠冕堂皇的,你只是想早点摆脱我,是不是,我让你觉得烦吧,你有这么想过吧?”
“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把别人对你的好都分类包装起来……我对你好只是因为我想对你好。”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讨厌他这样牺牲式的自我奉献,我怕他像蜡烛一样把自己烧光。
我不再反驳,从背后抱住他,半边脸贴着他的背,他长高了很多,骨架也变大了一圈,隔着睡衣还是可以感受到他略微硬板的肌肉,我知道我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会继续变样,直至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然后离开我。我怀抱他睡去,在梦里天空流动着红色的潮水,我躺在云上,水流拍着我的脚踝,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半夜醒来的时候我感到下半身有点潮湿,跑到厕所去看发现我的下身一片血红,小学的时候我妈就教过我初潮时怎么使用卫生巾,我翻开储物柜,找出里面的卫生巾垫上。然后回到床上,我哥依然在睡。我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上,心里涌现出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我知道在这以后我的第二性征会越来越明显,我们原本相似的脸会在激素的驱使下模糊掉原来的印记。我不愿这么快就被打上性别的烙印,不愿我们因为生理的差异而渐行渐远,我开始怀念我们以前生理性别模糊时的亲密无间——即使这份亲密才刚刚逝去,我们毫无顾忌地打闹,乐此不疲地在对方手上留下自己的牙印,我们不被限制在男人和女人的框架里,只是聆听彼此灵魂的声音。
后半夜我一直醒着,心里酝酿着一股无法向人倾诉的委屈,因为我突如其来地被剥夺了某项权利。在等待中,我的眼眶由潮湿变回干涸,我跌入足以把我吞噬的黑暗里,身体随着身旁的呼吸声起伏,一直到东方渐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