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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会不会为我难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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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岁之前,我们一家没有自己的房子。这期间,我辗转过很多所房子,我记得出租屋廉价的装修,会冒雪花的电视,昏暗的楼道里别的住户的争吵,也记得散发着霉味的地下室,夏天时无孔不入的蚊虫。也有好的时候,比如一些亲戚的房子闲置了,碰上好心的就会让我们进去住一段时间。有一年我住在城北的姑姑家,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出门上学的时候外面的天时常还是青白色。我待在屋子里让妈妈帮我梳头发的时候,我哥就已经买好早餐回来了,他没有进门,站在门口大喊:“下雪了下雪了快来看啊”,我还有一半的辫子没扎好就急匆匆地跑出去看,但外面除了冷嗖嗖的风和灰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我回头看到了跟上来的我哥,他身上没有雪,捂嘴笑着说:“刚才明明有的,你出来太慢了!”
我一度觉得我不够幸运,总是和时机擦肩而过,但后来我逐渐承认,我只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因此我对幸福不抱有任何期待。
小学的课本告诉我,三角形具有稳定性,而四边形不稳定,为了营造稳定的状态,我会选择拆掉一条边。在爷爷家的时候,我妈在外地打工,每次爷爷去接她打来的电话,如果是找我哥的,语气则是凶巴巴的,如果是找我的,隔着电话都能听见他的喜笑颜开。我妈多年后又拾起这件事反复讲起,但我装作忘得一干二净,实际上我通通记得,被偏爱的一方不可能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也记得我爸会应着我的要求在凌晨四点爬起来带我去村子附近四处转悠,我坐在他的脖子上,清晨的风吹着我的脸,那是我和我爸唯一的快乐时光。我哥小的时候沉默寡言,不论身处何方都可以迅速地和背景融为一体,大家也都觉得这小孩很怪,明明是男孩子,却一点都不顽皮,他妹妹倒活泼过了头。到了后来,大家也都默认了他性格就是如此,不再说什么了。但他还是默认般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和村里的小孩打成一片,他则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把捡来的石头磨成锥状。
孩童时期随便的一句话都可以激怒一个被溺爱的小孩,同行的小孩调侃我哥天天跟在我身后,又不和我们一起玩,就像我的保姆。我和他们吵了起来,我哥看到就走了过来,我更觉得羞愤难当,冲着他吼了几声。他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后来和伙伴游戏时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村尾住着一个比我们大好多岁的男人,好几次他都会加入我们的游戏,他懂得很多,我们私下都很崇拜他。我觉得他最偏爱我,在我去河边打水的时候,他会主动拾起我身边的矿泉水瓶帮我装满,矿泉水瓶的瓶口很小,他把水瓶带到有高度差的地方,水流往下俯冲的时候很快就把水瓶装满了。我留意起他对别的孩子的态度,发现都不如对我殷勤,我愚蠢的虚荣心膨胀起来,像一颗气球。
在游戏里,我也是不甘心输的那一方,在和他们的捉迷藏游戏里,我知道有个地方,他们肯定找不到我:我躲进村尾的大伯家,他的家还没装修好就被搁置了,只有一个水泥架子,平日里这里都没有什么人来。我选择躲进二楼的卧室里,那里是视线的死角,又靠近后山,一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我心满意足地躲在门后,却听到了似有似无的脚步声,我以为是伙伴们找来了,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才发现没有人声,以往他们找人的时候都会大喊大叫的。挡住我的门被拉开,我看到那是经常找我们玩的男人,还来不及同他说话,我就被打了一耳光,那人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地上甩,我痛得大叫,我背对他,我听见了解皮带的金属声,衣物掉落在地上扬起的风扫起了一小片灰尘,呛得我流眼泪,他捂住了我的嘴,让我不要叫,我那天穿的是裙子,还来不及反抗,我的童年就消逝了。水泥地板一下一下地摩擦着我的皮肤,也许已经磨破了,但是我不知道哪里更痛。
在我觉得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听见了身后男人的惨叫,他狼狈地起身,被辗进石头的眼睛往下淌着血,我在他身后看见了我哥愧疚无比的眼神。男人很快逃走了,地上还有断断续续的血迹。我哥走过来,替我穿好衣服,抱着我嚎啕大哭。我缩在他怀里,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长成了另一个人,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就这么离我而去了。
爷爷最后做了自私一个决定:不告诉我爸妈。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把事情闹大意味着我以后只能活在别人的闲话之下,他不想这样,我还小,过几年这件事也许会慢慢淡出我的记忆。那个男人的家里赔了我们一笔钱,之后搬出了村子。当时的我在想,或许爷爷选择不告诉爸妈还有另一个原因,即无处可逃的愧疚感。但我没有求证过,因为我知道他比我更害怕这件事被提起。我刻意地去遗忘那件事,防止往事涌现的时候我会痛不欲生。
我哥上初中后当了寄宿生,他的学校离我们当时的家很远,他只有周末才能回来。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和我哥睡同一间房,现在他走了,我就换到他那张大床上睡,他的枕头上还残留有他的味道,和我躲进他怀里睡觉时闻到的如出一辙。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东西也收得很整齐,书柜上堆着他用攒下的零花钱买来的书,被他按照种类码得整整齐齐。地下室的冬天很冷,有一年我们家买了电暖器,为了省电,我们只开了电暖器,借着电暖器的灯光,我和我哥伏在桌子上,我把他的漫画书垫在我的草稿纸下面,临摹着封面的人物,他在一旁翻着书,时不时看看我的进度,等他出去洗澡了,我嫌冷,就在电暖器上盖了毛巾,以为这样就可以把热气留住,不一会儿,我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再醒来,我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哥就把我从桌上拉开,把电暖器上的毛巾扔到装满水的桶里,拔掉了电暖器的插头。房间一下又变成冰窖。
他告诉我,明天不管爸妈怎么问,只要说是他干的就好了。我做出保证。这是我们之间众多秘密中的一个,但它同样承载了独一无二的东西。他总是第一个挡在我前面,替我承担罪责,但我却下意识地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我哥因为弄坏了电暖器险些被我爸打,而我把当晚画好的画给我妈看,她问我要不要报美术班,当时的我成绩不好,于是欣然接受。
在小学毕业之前,我学了三年的美术。三年,不长也不短,就像我哥不认识我之前的岁月。他在新的学校待得并不开心,这我也知道: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消瘦。他故意把自己放逐到只有荒凉的世界,以此逃避与人的交流。而我也投入了新的生活,在学校,美术班,和家之间来回奔波,我要让自己变得忙起来,以至于无暇思考我和我哥之间逐渐崩塌的关系。直到有一天,他带着一身伤痕回家,我妈赶紧把他送去诊所,无论我们怎么问他,他都不肯解释发生了什么。过了几天,他的班主任向我爸妈通知了我哥和同学打架的处分结果,我妈震惊之余也难以置信,连着两天向校方打电话说我哥不是喜欢寻衅滋事的人,我哥坐在床前,看着泣不成声的我妈,说他不想读书了。我爸为此打了他一顿,那时我躲在房间里,借着门缝窥视我哥的表情,我看到他往我这里瞟了一眼,但很快把眼神移开。他窝在墙角,瘦弱的身体不断颤抖着,宣告着他的无助。而我缩在阴影里,任凭黑暗讲我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