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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哥和我,无人在意的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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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我不是很了解我哥,后来才发现我并不是真的不了解他,我只是一直用接近于顽固的姿态在我和他之间竖起一道高墙,不让自己靠近他。说白了,我只是拒绝承认我和他的亲密。
我哥比我大三岁,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已经辍学在我妈店里打工,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加入了消防队,等到我大学毕业,他那时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份工作,并且急不可耐地结婚了,可等我参加工作,他却离婚了。
我能罗列出这些,说明我有在关心他,但如果要我讲出他在哪工作,工资是多少,和嫂子是怎么认识的等等,我可能一个字都憋不上来,这说明我们之间虽然存在亲情,但不多。
“你哥以前是很聪明的,像你一样聪明......”在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妈每次和我聊起我的成绩就必然会提起我哥,说我哥的小学成绩是多么多么好,可惜到了初中就荒废了学业,后来就只能辍学打工,说完这个之后我妈的表情就转惋惜为严肃:“所以你说,你要不要好好读书?”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斗志昂扬地说“我才不会混得比我哥差”,现在我则假装无视,毕竟这是我妈一个人的角色扮演,我的存在并非必要。
我曾经有幸瞟到过我哥的成绩单,坦白来说,这个分数算是委屈了我们县的任何一所高中,所以后来他会辍学完全不出乎我的意料,同时,我也一直觉得我妈说我哥很聪明是个假命题,他要是真的聪明的话,怎么会不知道读书才是学生时代最要紧的事。我坚定地认为我和我哥不一样,我成绩很好,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所以大家都宠着我,每次我妈拿我和我哥作比较的时候,我都暗自在心里不屑一顾。
但我觉得我哥很狡猾,明明完成学业的人是我,我妈却总是向着他,说他比我听话,比我懂事,比我节俭,我不以为然,我知道我妈在给我哥挣那些微不足道的面子,但那又怎么样,我比他优秀,这是不争的事实。尽管如此,我妈还是省吃俭用给我哥买了套房,她说男人家总是需要这个的。这件事就像在我心底扎进了一根小小的刺,我可以假装看不见它,却无法消除它带给我的痛苦。
我和我哥的关系渐渐疏远,或许因为我们都长大了,彼此的生活轨迹不再重叠,自然无法再在对方的生活里留下痕迹。我以前很喜欢叫我哥的全名,我妈说我没大没小,但是她不知道,这是我表达亲密的方式。我和他的名字只有最后一个字不一样,这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我们的名字将我和他捆绑在一起,时刻提醒着我和他流着一样的血,宣告我们的关系长长久久不可分割。但后来我开始管叫他哥,我们以往的亲密以称呼的改变宣告结束,我用疏远换取了自由,也相应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孤独。
我在小学时并不受欢迎,但也并不为此懊恼,学校里的同学大部分都是弱智,人际关系让我痛苦。小孩的恶意是最纯粹的,而人又是群居动物,我不过是落单的野兽,他们便沉浸于捕杀我的群体性快感里。你无法预见,当你走在路上的时候,哪一双手,或者哪一双脚会在暗处对你施暴,等你慌张地回头,他们则会说这是在和你打招呼,让你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你也无法确认,在你离开座位的那一刻钟,有没有人往你的杯子里掺过尿。那段时间里,只有女厕所是最安全的所在,可我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厕所里。
我哥事先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我向他一一诉说之后,他从家里翻出了我妈的一条黑色丝袜,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就带着他守在我们班同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那条小巷平时没什么人走,他逮住了其中的三个人,把他们揍了一顿,威胁他们不准说出去后,我和他喜滋滋地回了家。当晚我的胃口特别好,吃得没有后顾之忧,我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会一直护着我。在那之后他们依旧会来欺负我,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我开始反抗,不介意这其中的绝望,也不介意一成不变的孤独。这件事我们俩默契地闭口不提,那天夕阳下我们手舞足蹈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在我们一家搬进新房之前,我们住在林业局附近的地下室里,那里阴冷潮湿的环境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厨房的墙皮剥落得很厉害,油烟排不干净,把天花板的一块熏成了黑色,厨房旁边就是厕所,我那时候经常梦游,有一次糊里糊涂地就把我哥新买的网球丢进去了,一直到我们搬出去之前,从排水管那里望下去还能隐隐看见浮起的黄色的球。那时候我没有自己的房间,和我哥住一间,我的床很小,他的床很大,他的床离风扇更近,旁边还有书柜,总之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地下室的冬天特别冷,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从我们房间的窗口那里可以看见雪花从天空中一点一点地飘下来,覆盖了路面,雪被天空晕染成灰色,降落在我的眼睛里,融化成薄薄的水。我哥和我说,降雪的时候会更暖和一点,因为凝华是放热的,雪融化了之后才是真正的冷,因为融化是一个吸热过程。每次夜间下雪的时候我都冷得要死,同时我明白此刻外面的雪正在融化。我钻到我哥的被子里,里面是他特有的味道,我后来认识了很多男生,其中有一个人的味道和我哥的很像,然后我和他交往了,又不出所料地分手了。
我哥睡觉的时候总是习惯侧着睡,我知道他是想给我留一个位置,但如果我按照他的意思睡在空位,那我就无法取暖,我会冻死。我钻到他两只手之间的缝隙里,把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让他的胸膛紧贴我,我感受到他有条不紊的呼吸,听到他的心跳在血液里拍打出的浪涛声,我在他身体的海洋上起伏。他总是说梦话,但过于口齿不清,几个简单的词汇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唯一听清楚的一次是他在梦里喊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只有漫无边际的无所适从,好像在溺水。他每天都起得比我早,尽管他是如此轻手轻脚,但我还是醒了,我闭上眼装睡,听见他在黑暗里穿好校服,收拾好书包,替我掩好被子,轻轻把门带上。
地下室的夏天总是比冬天要好过,尽管厕所门正对的仓库时常闹虱子。有一年夏天我哥把裤腿卷起来,站到仓库门口,等小腿上集满了虱子,再用厕所的喷头把它们冲进下水道,于是我也学他,然后被虱子叮得生了病,我妈拿拖鞋揍了他一顿。因为他问心有愧,我生病那段时间他都让我躺在他的床上吹风扇,等我睡了,他就帮我点蚊香,一阵一阵地往我腿上抹花露水,因为怕蚊虫爬进来,房间的窗户是关着的,花露水的味道,药的味道,陈旧的木质家具发出的旧世纪的味道,潮湿的空气的味道,让我的大脑一片混沌,我的耳边只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和夏夜的蝉鸣,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在黑暗里摸到了我哥正在给我扇风的手,手背上黏了一层细汗,我把手伸向他的手心,抚摸他的掌纹,摸到了他手掌中间的沟壑——和我一样凌乱的掌纹,和我一样的断掌。我的手指逐渐嵌进他的指缝,我紧紧地抓住他,就像他曾经无数次紧紧地抓住我一样。
“哥。”我意识不清地叫了他一声。
我感觉有水滴落到了我的手上,带来的感觉和这间房子一样潮湿。那只是我人生中一场寻常的小病,但对我意义重大,因为后来不论我怎么胡搅蛮缠,我哥都不肯承认他哭了,如果他不承认,我就不会知道他为什么哭。他说那只是因为房间太闷了热得他出了汗,我无法反驳他,因为眼泪和汗都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