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留名》溪遇安

12、先生

　　大盛皇宫御书房
　　“拜见陛下。”苏凉行一袭白衣，不染凡尘，面色平淡地叙述此番出使。
　　皇帝越听脸上的笑容越掩不住，到最后干脆拍桌大笑：“好你个苏凉行，说的倒是真漂亮！”
　　“陛下过誉。”苏凉行抿了抿唇，“那陛下先前答应臣的事……”
　　皇帝一挥手，笑道：“这有何难？不就是替你赐婚吗？你如今立下大功，又是我朝探花，待会儿朕亲写一封圣旨，替你赐婚，再赏你金银房宅，杜尚书没理由不答应。”
　　苏凉行直到此时，脸上才现出了真心的笑容：“臣多谢陛下成全！”
　　皇帝敲了敲桌面：“不过……”
　　苏凉行一顿，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苏凉行，你觉得岁安那孩子如何？”
　　苏凉行一愣：“小公子年纪尚小……”言下之意就是看不出什么了。
　　皇帝微微一笑：“不，他惊才绝艳，因为他是你教的，他日后定然惊才绝艳。”
　　“……臣明白了。”苏凉行叹了口气，“臣定当竭力教导小公子。”
　　“行了，看你也待不下去了，去找你相好吧。”皇帝打趣着，让他退下了。
　　苏凉行出了御书房，正面碰上了卫卿。
　　卫卿似乎是去换了件衣裳，身上已经不是沾血的轻甲了。
　　苏凉行犹豫了一下：“卫统领。”
　　卫卿停下脚步看他，面色有些难以形容。
　　“多谢了。”
　　“……不谢。”卫卿又迟疑了一下，长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
　　苏凉行：“卫统领有话想说？”
　　卫卿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诚恳地问：“你究竟是怎么把那群北蛮人气得想弄死你又死都不敢动手的？”
　　苏凉行：“……”
　　“我去到的时候他们正好送你出来，那个谁，那个扎哈尔倒是看起来面色还行，其他人……难看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撅过去了。”卫卿滔滔不绝地说着，“不对，我听人说那个大汗已经被你气得撅过去了……”
　　“多谢卫统领接应。”苏凉行又换上了假笑，“我提醒一下卫统领，老了之后记得把耳朵弄聋了。”
　　卫卿颇为奇怪：“为什么？”
　　“省得被我气得撅过去。”苏凉行假笑。
　　卫卿：“……”
　　他之前从未跟苏凉行打过交道，但哪怕远在北疆边境，也听说了苏探花的事——此人第一次应试，一举拿下探花，之后直接从皇帝手里领了出使北蛮的差事，走之前据说气昏了四五个朝臣。
　　他回京半途在官道上碰上了朝廷命官，说是情况有变，需要人去接应苏凉行。
　　他本来还觉得不过是大盛那些朝臣气性大，但当他领着一小队骑兵赶去时，便看到北蛮的大将扎哈尔脸上带着半真不假的笑容把一个小孩拎给苏凉行，而苏凉行顶着其余北蛮人要杀人的目光面不改色地把那小孩直接扔马上了。
　　天知道他一路上不自觉地赶快，就怕那群北蛮人气不过又追上来。
　　然而短短时日，他便不敢轻视苏探花的壮举了——这人是真的能把人气死。
　　“那小孩呢？”
　　卫卿瘫着脸：“被你半路气得憋死了，怎么都不肯说话。”
　　苏凉行嗤笑道：“小屁孩，不就是说他看起来傻里傻气很好骗吗？”
　　“……”卫卿抹了把脸，“小人先去面见陛下，您请便。”

　　苏凉行一出了宫，便去了尚书府。
　　杜尚书的独女杜婉清与他相识与一场灯会，彼时他仍在准备应试，还不是光风霁月的苏探花，还只是一介普通书生，靠着卖字画谋生。
　　光是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心上人，苏凉行就心情大好……才怪。
　　他站在尚书府门前，假笑有些崩。
　　府门开着，他能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情形——两袖清风威严公正的杜尚书，手里举着藤条，嘶吼着追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抽：“你个混账！给老子滚过来！”
　　而那少年轻轻松松地遛着当朝尚书，轻飘飘地道：“杜大人，好歹我也是个皇子，怎么能骂得这么难听？诶，岁安，去远点儿的地方玩，小心被误伤。”
　　杜尚书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老子不当官了！我他妈的先抽死你我就告老还乡！”
　　“那您可不能跟父皇说是我把您气走的啊。”
　　杜尚书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萧承风：“你……你……你非要气死我！”
　　萧承风也停下了脚步，他瞥了一眼府门像木桩似的苏凉行，微微挑眉：“杜大人，你家来客人了。”
　　杜尚书缓过了气，抬头一看：“……”
　　苏凉行：“……杜尚书，安、安好啊？”
　　“好个屁！”杜尚书给萧承风气得不轻，但刚才追了半天也撒得差不多了，“你又来做什么？我说了，婉清是不会轻易嫁给你的。”
　　苏凉行眼前一亮——先前杜尚书说的可是“不会嫁给你”。
　　“这么说，您松口了？”
　　杜尚书一噎：“你……”他忽然想起了苏凉行一日气倒四个朝臣的壮举，将话咽了回去。
　　跟苏凉行争辩的人都捡不到便宜，何况他刚刚才跟萧承风闹了一场。
　　“这便是苏探花？”萧承风笑道，“久仰大名。”
　　苏凉行微一迟疑：“殿下千安。”他只知道面前这个清俊少年是个皇子，却并不知是哪一位皇子。
　　“哥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苏凉行看见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雪团子，坐在廊边，脚一晃一晃的。
　　那孩子眼眸乌黑，生的很是漂亮。
　　前不久才嫌弃过北蛮质子说小孩子看起来都傻里傻气的苏探花感慨：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漂亮如此讨人喜欢的孩子？
　　萧承风过去抱起了沈摧霜，碰了碰他被冻得有些红的鼻尖，冲杜尚书道：“那您先待客，咱们的事回头再说也行。”
　　杜尚书骂他：“谁跟你咱们？没大没小！”转头冲苏凉行一招手“你过来。”
　　苏凉行深吸口气，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天知道杜尚书也是视死如归的心态。
　　一天之内，两个煞星都找上了门……
　　沈摧霜趴在萧承风肩上，目送着苏凉行的背影。
　　杜尚书是高风亮节的贤臣，他算是萧承风的太傅，只是因为种种限制，萧承风一直没能叫他一声太傅，直到前世的一场大冤案他被牵连，举家都被流放边疆，半路上年事已高的杜尚书便长辞人世。
　　说来也巧，上一世杜尚书是萧承风的太傅，杜尚书的女婿苏凉行又是沈摧霜的先生。
　　苏凉行此人甚是嘴毒，天底下恐怕也就沈摧霜牙尖嘴利能与他争辩一二，但通常都会被苏凉行以一句“骂人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束。
　　苏凉行是个好先生，沈摧霜一直都知道。
　　前世他被打入死牢的时候，是苏凉行冒着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的风险为他求情。
　　那时苏凉行的结发妻子已经病逝，苏凉行整日郁结于心，郁郁寡欢，身子一下子就垮了，见了谁都是一副冷冷淡淡无求无欲的样子。
　　但一听到沈摧霜入狱，已是一朝丞相的苏凉行身着单衣，一步一叩首跪行到宫门前，求皇帝彻查冤案还沈摧霜一个清白。
　　沈摧霜那时被二皇子萧冀带到了宫墙上，望着茫茫雪地里险些看不见的苏凉行，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任何波动的沈摧霜还是咬住了牙。
　　他始终记得苏凉行一袭白衣，于朱红宫门前叩首，最后一叩，便再也没起来。
　　苏凉行死在了冰天雪地里，死在了太平盛世时。
　　他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只给沈摧霜留下了一句话：
　　我要此后万世铭记苏凉行之名，我要此后万世歌颂永安侯之行！
　　人人都说苏凉行嘴毒，可却一片赤子之心。
　　上一世，沈摧霜做到了让后世都铭记苏凉行的圣贤之名，但他已经利用自己太多，他留不下什么可供后人歌颂的圣行。
　　这一世，他不单要苏凉行之名流芳百世、千世万世，还要在背后设计苏凉行的萧冀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