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行你心上》一起跳舞

97、患者

　　沙漠雨告别方承乾，路过医院一楼大厅旁的急诊门诊，突地想起那个被她和弘毅从河中救起没多久，又被送到医院急救的女孩儿。

　　方承乾说她“把人捞起来就晾在一边不管”，她还真是，竟然忘了去看看那女孩。 人来人往喧嚣推搡的大厅中，她拍了拍脑袋，一个转身去往急诊科。

　　医生正在电脑前忙着开单子，闻言头也不抬：“姓周的女患者？叫什么名字？”

　　沙漠雨说不上来。

　　当时她只管救人，没有细问。同事张天凯来采访时为了当事人隐私，也只用周某某代替。

　　急诊室里有人呻吟，有人闹脾气，有人进进出出。

　　医生不耐烦，不再搭理她。

　　沙漠雨只好从手机上翻出当初摄影记者张天凯拍摄的救人照片，和医生简单说起来龙去脉：“我是无疆户外的，以前救过这个女孩儿。我今天来就想知道，她是不是落水留下了什么毛病，诸如肺部感染之类？”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行者无疆和卫成昭曾经在江边救过一个跳水的女生，当时人一点儿事没有，过后几天出现了严重的肺部感染，听说一两个月都没痊愈。

　　医生闻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接过手机一看，也不说“是她”，也不说“不是她”，只眼睛眯了眯：“无疆户外？卫成昭是不是跟你一块儿的？”

　　沙漠雨连忙点头：“对对，他是我们无疆户外的理事，救援队的心理专家。”

　　医生终于给了个准信儿：“这个患者叫周莹莹，已经转到妇产科。因为出现一些心理问题，卫成昭那儿也介入了，现在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沙漠雨愕然。

　　不知怎地，她下意识觉得，姑娘恐怕是遇人不淑恋爱遭挫。说不定，上次的落水也有隐情。

　　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就容易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

　　她救得了人命，医不了人心，正如同，她劝不了自己的父亲，也拉不回偏执的何敏而。

　　心理问题还是要心理专家卫成昭来解决。

　　医生：“你想知道她的近况，或许可以去问问卫成昭？”

　　沙漠雨想了想，觉得问也白问。以卫成昭的职业操守，他连诊治过赵弘毅的事儿都对她保密，这个女患者的情形，恐怕他一个字也不会说。

　　但，让卫成昭知道这个叫周莹莹的女孩儿就是无疆户外参与从河中救起来的，说不定对于卫成昭打开患者心防、开展心理诊治有好处。

　　正好，方承乾想要感谢无疆户外的事情，她也要和卫成昭说说。卫成昭可是无疆户外运动协会的副会长。

　　沙漠雨抬脚就往心理门诊去。

　　诊室门上亮着红灯，卫成昭正接诊。一对中年夫妻正在门口站着，隔磨砂玻璃窗一米左右，要望不敢望，要坐坐不住的，神情焦虑。

　　看样子是家属。

　　沙漠雨走到一边，在座椅上坐着等。

　　绿灯“叮咚”亮起，专家诊室门开了，卫成昭推着轮椅缓步出来，等候在门口的那对夫妻立刻迎上去接手。

　　轮椅上坐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姑娘，长发半掩，嘴角紧抿，眉目低垂，看不清眼神，却给人一种又脆弱又倔强的矛盾感。

　　这长发半掩眉目低垂的模样，和她当初在河中救起时何其相似！

　　沙漠雨一眼就认出来：这姑娘就是那落水的姑娘。

　　“噫？”沙漠雨忍不住出声。

　　那姑娘迅速抬头，目光正正对上沙漠雨，看清沙漠雨的模样，姑娘眼睛一亮。

　　很快又黯淡下去。

　　低头对身边的中年人说了句：“爸，妈，我们走。”

　　竟然要故作不相识。

　　沙漠雨紧紧闭上嘴巴，侧身让行，目送这一家三口远去。

　　身后，卫成昭拍拍她肩头：“喂？发什么呆呢？你怎么来这儿了？”

　　沙漠雨转身，皱眉看他：“卫成昭，这个周莹莹是不是很棘手？”

　　卫成昭诧异了：“你认识她？”

　　沙漠雨转身，直接步入心理诊室：“我就是为她来的。”

　　听完沙漠雨的讲述，卫成昭一拍脑袋瓜，暗骂自己一声蠢笨，立刻用电脑登上无疆户外论坛翻看救援照片。

　　媒体上的照片顾及当事人隐私，对周莹莹面部进行了马赛克处理，但无疆发在无疆户外救援群的照片、小视频则没有打半点马赛克，周莹莹当时的模样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卫成昭将周莹莹照片放大，仔细观察。

　　没能认出她，不能怪卫成昭。

　　一则卫成昭没有在现场参与救援，只在群里看过上传照片。二则当晚光线太暗，周莹莹的浓妆又残了，与大白天的素颜颇有差距。

　　照片上的周莹莹被水冲泡太久，脸色苍白。黑长的眼睫毛塌了一半，睫毛膏晕染得下眼眶黑乎乎的，也不知之前刷了几层。

　　其中一张照片上，沙漠雨伸手牵她走出挖掘机铲斗，周莹莹手上涂得黑黑的指甲清楚可见，好像武侠片里的女主角中了无解之毒。

　　卫成昭指着放大的照片：“这个照片有色差吗？她当时的指甲油就是黑色？”

　　沙漠雨看了看，肯定点头：“确实是黑色，和她的手指对比黑白分明，我记得很清楚。”

　　卫成昭摇头：“这就奇怪了，今天周莹莹手上的指甲油是五颜六色的，大部分已经脱落，显然已经刷了有段日子。”

　　沙漠雨不解。

　　卫成昭叹气：“一个自杀了一次又一次的人，怎么会有心情重新做指甲，还五颜六色的？而且她刷的指甲油，价格应该不便宜，超出了她的家庭经济条件。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让她心情又好起来。”

　　“自杀了一次又一次！”沙漠雨眼睛都快鼓出来：“什么叫自杀了一次又一次！” 卫成昭摸摸鼻子：“她……唉，患者的隐私不能告诉你。而且我目前也只是推断，她什么都不肯说。”

　　沙漠雨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发问：“她指甲油残成那样，你都能看出好坏来？”

　　卫成昭摸摸鼻子，神情骄傲：“当然！我以前没少帮青青刷指甲油！我还给她镶钻美甲，手艺一流！”

　　好吧，沙漠雨想，她一个从不刷指甲油的人，在卫成昭这种“专业技师”面前确实没发言权。

　　卫成昭打电话给喝9泡8，要了更多当天救援的照片。

　　喝9泡8传群里的都是精选的，一共□□张，他自己手机里还有十七八张。

　　待一张张看完照片，尤其是周莹莹当天紧身露沟的吊带、短得快要露出屁股的牛仔热裤，还有闪躲含糊、后悔懊恼的神情……卫成昭有些奇怪的感觉：他对这个女孩儿有没来由地不喜欢。

　　人的直觉就是这么奇怪。

　　看着他明显有些走神，沙漠雨问：“你想到了什么？”

　　卫成昭叹气：“想到了那个蠢得要死，为男生争风吃醋拉人跳江的女生。周莹莹和她打扮简直一模一样。”

　　这事，沙漠雨记忆深刻，甚至一刻钟前还想起过。

　　当年她大四，刚刚进入江城传媒集团做实习生。实习生没有口子分配，新闻线索主要靠自己寻找，无疆户外有关的社会新闻成了她的主打来源。这件事，她还写过稿子的。

　　那是一场大雨后，长江上游洪峰过境，浑浊的江水打着旋涡儿，江面杂草树枝漂浮，间杂着白色的泡沫和垃圾。

　　无疆户外的冬泳爱好者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间歇。即使这样天气，大家依然聚集到江边的冬泳趸船上。

　　沙漠雨没有冬泳习惯，这天也没有稿子可跑，索性晃荡到冬泳趸船上看洪峰过境，想拍几张新闻图片。

　　卫成昭和无疆等人腰系救生气囊正准备下水时，江边的生态公园传来一阵争吵声。

　　大家站在趸船甲板上望过去，只见两个女孩子推推搡搡，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孩子从中阻拦，三个人离水岸越来越近。

　　其中穿鹅黄吊带的女生突然高声骂另一个穿粉裙子的女生：“你不就是比我会装吗？有本事真死给他看呀！”

　　说着，小吊带拽着粉裙子就往江边去，粉裙子女生犹豫了一下，转眼又雄赳赳气昂昂往水中走：“谁怕谁啊！”

　　男孩子急得跳脚，想要阻拦，却在踏入江水那一刻瑟缩了。

　　显然的，不会水，还恐水。

　　眼看两个女孩子手拉手扑入水，卫成昭和无疆赶紧飞奔过去，扑通跳入江，拽着两个女孩衣服后领，把两个已经扑腾到深水区的女孩子倒拖上岸边。

　　游友们也跑过去，有的拿上了大毛巾，有的拿上了矿泉水。

　　先给落水女孩包起来。

　　两个女孩坐在地上，头发湿哒哒的，沾了几根杂草，佝偻着腰一通呛咳不止，脸咳得红红的，虾子一样。

　　泳友们给她们递水漱口。

　　男孩儿对他们反复道谢。

　　卫成昭和无疆身为长者，免不了批评那女孩几句：“年纪轻轻的”“别乱来，这洪峰危险的很”之类。

　　这种事他们见得多，通常捞起来也就OK了。

　　大家往回走，听那两个女孩呛咳一阵顺过气来，你一言我一语又吵起来，中气还挺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行人走到一半，身后“扑通”“扑通”又是两声，男孩儿大喊：“快救人，又跳了！”

　　原来那两女孩越吵越凶，鹅黄小吊带说什么“他先喊我的名字，他爱的是我，你个丑八怪还自作多情……”

　　“你才丑八怪！塌鼻子！麻子脸！”

　　两个女孩儿几句话不对动起手来，抓头发扭胳膊，一个不留神再次滚落江中。

　　能在无疆和卫成昭面前被淹死的人，可能还没生出来。

　　眨眼功夫，两姑娘又被提溜出水。

　　看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拿寻死当游戏当手段，卫成昭摇头叹气：“该让她们多呛几口水再救的……”

　　无疆咬牙，恨铁不成钢：“这要是我女儿，看我怎么收拾她！”

　　卫成昭乐了：“你们家吴忧会跳河？她水里泡大的！”

　　吴忧小时候是个肥胖儿童，为了控制她的体重，无疆早早就带她下河游泳，到8岁时，吴忧就能横渡长江了。

　　沙漠雨人在现场，职业反应让她迅速端起相机拍摄照片，简单问了点情况，随后进行了报道。

　　内容当然不只是这次救人，还罗列了以往无疆户外几次救下跳水学生的经过和事迹。还有“心理专家”卫成昭的访问，谈青春期叛逆心理和家庭教育，提醒广大家长注意亲子沟通之类。

　　照片用了马赛克，三个学生的名字，她也没写。

　　未成年人，隐私保护嘛。

　　新闻在网上传开，评论区里除了夸赞无疆户外见义勇为，大多说现在的年轻人荒唐可笑。

　　十七八岁的姑娘，青春大好，却为了个染黄毛的杀马特男生，为了证明自己“肯为他去死”，洪水滚滚时节往长江里跳。要不是遇到无疆户外的驴友，岂不白白送命？

　　有人说两个女孩子言情剧看多了，把脑壳看傻了。

　　更有人说，这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

　　也有人说现在的孩子不愁吃不愁喝的，怎么心理还脆弱了呢？

　　种种言论，不一而足。

　　后来，卫成昭听说呼吸内科收治了一个因呛水肺部严重感染的女孩，一个多月还缠绵病榻。女孩家不富裕，治疗费用掏空了她的家底，医院医护人员正组织捐款。

　　一细问，正是他救起来的两个女孩之一。

　　那天洪峰过境，江水里满是枯枝败叶垃圾泥沙，还混杂着动物尸体，可不就感染了？

　　卫成昭和无疆户外的人说了此事，大家正讨论要不要也捐点款呢，女孩突然转到上级医院。

　　然后，卫成昭失去了她的消息。

　　沙漠雨想到此处，满怀担忧：“周莹莹没有肺部感染吧？”

　　她也落水了，上游放下来的水库底层水，一路冲刷河岸泻下来，也不干净。

　　卫成昭脸色暗淡下来。

　　半响回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