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行你心上》一起跳舞

89、不写

　　送无疆户外等人离开后，沙漠雨摇到办公室。同事们一见她来，纷纷围上来打听：“沙漠雨，你在天坑底下救起来一个人？”

　　“沙漠雨，我听说你们无疆户外还在鹰嘴岩下发现一具尸骨，是不是？”

　　“你是不是又要写稿子？写好了我们看看，好刺激哦！”

　　好叭，记者的消息就是这么灵通。

　　沙漠雨打开电脑，抱歉地对大家笑：“这回不写。”

　　“怎么不写啊？”

　　沙漠雨无奈地笑：“鹰嘴岩下无名尸骨，现还在案件侦破阶段。咱们江城公安的德行你们还不晓得？抓罪犯没有铜拳铁臂，抓媒体错处铁齿铜牙。到时一个‘妨碍案件侦破、制造舆论压力、妨碍司法公正’的名头扣下来，你说咱们传媒集团吃得消吗？”

　　众人都沉默，彼此看了几眼，无奈摇头。

　　这几年，强势部门对媒体越来越缺乏尊重，生怕闹出负面新闻，甚至有“防火防盗防记者”之说，尤其以公安条条框框限制采访为最。

　　江城公安局长是副市长，官大一级压死人，传媒集团老大在人家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发的记者证，在江城公安系统没有半点作用。就算央媒来了人家也不接待，非要开具介绍信，还要先审采访提纲，再审初稿，二次、三次改稿。

　　如今，新华社驻西南地区分社的记者私底下都对江城公安避之不迭，嫌采访起来麻烦。故而这些年工作亮点频出的江城文旅、江城交通、城市建设在各级央媒均有报道，唯独公安的大案要案，一字报道也无。

　　——或许这就是人家想要达到的目的。

　　跑城市管理系统的记者蔡平想起一事，愤愤不平：“说到江城的公安系统，真是让人无语！今年园林处几次发现有人给行道树泼硫酸，七八根直径二十厘米粗的树伤了根本，差点没救活。园林工人两次报案，公安根本不管。园林处求助媒体，我就刊发了稿子谴责毁绿行为，文末是园林中心有奖征集群众举报线索。不料第二天派出所就打来电话谴责，说我乱说话，凭什么说是硫酸，有鉴定结果吗？有证据吗？”

　　“啊？”记者们惊讶异常：“他们谴责你干啥？”

　　蔡平说到此处，“呸”了一口：“还是跑公安的老周告诉我，硫酸是危险化学品，派出所怕担管控不力之责，所以气急败坏急着否认。园林处也接到派出所电话，责怪他们没鉴定的事情不能乱说，没确认是硫酸就别乱报案。园林处主任气坏了，立马取了土样到三方机构送检，妥妥是硫酸，派出所这才无话可说。园林中心把街头游园拍到的监控提供给派出所，到现在人还没逮住呢。”

　　沙漠雨简直无语了：“不管是不是硫酸，既然报了案，调查取证的事就该公安负责。难道群众报案称某处有人跳楼死了，还得群众先来个鉴定，确认呼吸脉搏均停，确认是跳楼，不是滑坠不是抛尸不是凶杀吗？否则就是乱报案报案？”

　　“哎！就是这个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吐槽了好一阵，崔巍才笑笑：“沙漠雨，你又乱带节奏。谁问你那案子了？无名尸骨案不能写，你在天坑底下救了方氏太子爷，解了钱北辰的急，也不能写？”

　　众人这才恍然。是哈，大家明明问的方氏，怎么变成吐槽大会了？

　　这个，唉……

　　沙漠雨见实在躲不过去，只得狠狠挠了挠头皮，挠得一头乌发毛绒绒飞起：“不行啊，我答应了人家不写。按方氏的意思，这件事会影响方氏股价。唉，豪门就是事儿多，方承乾差点生死不明时，方家的族人第一反应居然是捂住消息！真是让人没语言。”

　　“他又不是公安，他说不写你就不写？”

　　崔巍只顾虑县官现管，可不惧遥远海市的一个什么豪门：“这么好的新闻多可惜！”

　　沙漠雨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足足八度：“主任，你就当我徇私一回。方承乾和钱北辰，都是我男朋友的好哥们，他们的面子我不能不给……”

　　居然还有这关系！沙漠雨这男朋友够可以啊！

　　办公室众人忍不住咝咝吸气。

　　邱晓静大吃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

　　上次她还在赵弘毅跟前上眼药暗示沙漠雨勾搭钱北辰，勾得钱北辰对沙漠雨另眼相看，哪知钱北辰和赵弘毅竟是称兄道弟的好哥们？

　　崔巍余光瞥见邱晓静表情，不由翘起嘴角。

　　蔡平没察觉这小细节，只呵呵一笑打趣：“哟！沙漠雨，你这岂不是‘有偿不新闻’？”

　　所谓“有偿不新闻”，与“有偿新闻”相反，就是收了钱便不予报道。通常是不法媒体人捉了新闻当事人短处，以曝光为要挟谋取好处，若是对方有偿，便不写新闻。

　　真论起来，“有偿不新闻”非法所获可比“有偿新闻”高多了。沙漠雨曾听说，有些“自媒体大咖”专好曝光经济界人士、大企业的各种非法行为，一次调查耗费数月，而这数月所得，相当于普通人一辈子的收入。

　　沙漠雨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可没收红包。”

　　崔巍一哂：“你救了方大公子，岂是一个红包的事儿。哎，不写稿就不写稿子吧。只有一条，以后人家谢你请你吃饭什么的，你得带上我们开开眼界。我们也瞧瞧真正的豪门什么模样？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轰然称妙。

　　方氏虽然不如明德名声在外，也算经常在媒体露面的豪门了，大家转而八卦了一番方氏盘根错节人事复杂的八卦。终以有钱人的生活未必幸福结束讨论，大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

　　众人叮嘱了一番沙漠雨勿忘信约，满怀着亲眼见豪门公子的期待才心满意足散去。

　　沙漠雨闻言只觉得好笑。

　　这天下午，沙漠雨惦记着和赵弘毅有约，匆匆写了一篇莲花公园规划出炉的稿子便下了班。

　　这类稿子有规划方案，有效果图、平面布局图，她只管把规划中市民感兴趣的部分往下复制粘贴，适当变换语言就可以了。

　　扒完材料，写了导语，标题取了个最没技术含量的《占地两百亩莲花公园未来啥模样？规划抢先看！》的标题交上去，和崔巍说了声“主任我稿子交到你稿库啦”，忙扑扑下班走了。

　　崔巍在主任稿库里审阅了她提交的稿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沙漠雨的稿子出了错别字？”何敏而赶紧问：“主任，你帮她改过来，别让她被扣钱，她上个月错了一个字扣了10块，怄惨了。”

　　蔡平“扑哧”一笑：“她有那么一位有钱男朋友，还心疼这十块八块？”

　　崔巍摇头。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关键是错别字用红字圈出来公示，开会也要通报，很丢面子。记者们都怕丢份儿，可是文字工作尤其是拼音打字的，谁也不敢打包票没有错别字。不然新闻编辑部流程里设置“校对”岗位，让□□位校对天天盯着版面稿子纠错干什么？

　　沙漠雨在记者中，已经算出错最少的几个人之一。

　　崔巍指指电脑：“我是感叹，刨记者这碗饭也要天赋。建委主任白雪松不止一次和传媒集团领导夸奖沙漠雨，说她稿子写得好，头脑来得快，肯钻研建委业务。夸她一个新闻专业的文科生，如今对规划和城市建设钻研得头头是道。集团领导还当是白雪松客气客气，溢美之词。

　　可你看看这稿子！你看看这系统显示时间！她从开机建立稿件到交稿，不到一小时。明明写得毛手毛脚，偏偏从标题、导语、主体，各部分小标题，我竟然挑不出一丝毛病。那规划方案的CAD和PDF文件之大内容之多专业信息之驳杂，我们普通人看了头都要晕掉。她呢，快速精准抓住了最核心的新闻点，三个小标题取得又准确又吸眼球，老辣得完全不像年轻记者。哎，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前浪要被拍死在沙滩上……”

　　何敏而快言快语：“主任，你专门说给我听是不是？我知道，沙漠雨和我前后脚入职，我没她进步快……”

　　崔巍赶紧宽慰：“没这意思啊小何，我可没这意思。再说了，沙漠雨虽然正式入职时间并不长，但她实习、见习都是在传媒集团，比你多了一年经验，不一样的。

　　我只是叹息，这样的人才可惜了，用不了多久人家要当豪门太太，恐怕不稀罕当个小记者喽。”

　　众人纷纷附和：“那是那是，记者这几个小钱钱，太寒酸了。”

　　“我老婆总嫌弃我挣钱没她多，一天到晚还屁事多。”

　　“什么记者？就新闻扁担儿、新闻农民工！也就马屎蛋儿外面光，图个名声好听。”

　　“上个月副总编批评社法部记者大刘早早下班回去接孩子，大刘怎么顶回去的？‘每月工资低得可怜，在家没地位，只好洗衣做饭带孩子，我一个大男人我也不想的！’”

　　……

　　办公室又秒变吐槽大会。

　　一小时后，传媒集团微信公众号“微江城”更新，《占地两百亩莲花公园未来啥模样？规划抢先看！》上了微信头条，很快点击10万+。

　　下午，建委中级会议室，正在开会的白雪松收到了沙漠雨发来的链接。

　　这是沙漠雨的工作习惯，凡是微信公众号或是微博上大火的关于城乡建委的新闻，她都会发给白雪松。

　　建委副主任主持会议，一旁的白雪松垂下眼皮，点开链接，仔仔细细一字一句看完报道，将链接转发到中层干部群里。

　　轮到白雪松讲话，他扬了扬手机：“这条新闻我刚刚转发到群里，大家点开看看。”

　　科长们纷纷低头点开手机。

　　白雪松面色沉肃：“刚刚杨主任强调的几点很好，我就不重复啰嗦。只补充一点，不要以为我们搞规划搞建设，专业水平重要，文字工作就不重要。昨天的事就是很大教训！市委常委会过我们的三个方案，别的意见不多，错别字当场指出5个！给书记看的，要上常委会讨论的规划，你们就这么粗放？我一张老脸都要丢尽了！

　　咱们江城市的何斌书记是什么人？秘书出身！文字行不行，他一眼就看出来！我知道，你们有些人私底下说何书记擅长抠字眼。可你们看看这新闻，我们规划方案中的错别字，沙记者也一眼看出来并纠正了！试想一下，如果她没纠正过来，这几个错别字就要摆在全市群众面前！群众怎么看？字都写不对，你让群众怎么相信我们的方案是深入调研细致严谨的？”

　　几位科长都低头不语，规划科长卢安低眉垂首，指关节在会议桌下用力捏得泛白。

　　白雪松扫了一眼卢安：“我知道，有些人还说，我们建委都是理工科出身，文字功底差点正常。

　　错别字是文字功底的问题吗？往小了说是责任心的问题，往大了说，是政治态度问题！

　　上次我们行政审批科，把权利清单搞成‘权力清单’。还有党委会一个结对共建活动，报效祖国写成‘报销祖国’，简报堂而皇之挂着门户网站上整整三天，差点酿成政治错误！说到这里我反而要庆幸，幸好我们网站办得差，浏览量低！”

　　科长们的头垂得更低。

　　一番严厉批评连敲带打后，白雪松手指在桌面敲了一敲：“党办室联系一下沙记者，请她抽空给大家做个培训，内容就是文字工作常见错别字和语法纠正，该怎么给人家报酬怎么给报酬。人事科记着，今年我们单位再进人，要两个文字功底强，最好懂网站维护和自媒体运营的人。如果一时找不到，先从下属几个单位物色，看看规建执法队、规划设计院、房管中心或是城建档案馆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年轻人，先借调到机关来……”

　　沙漠雨对这些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在规划科长卢安那里拉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