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行你心上》一起跳舞

86、竖井

　　七星山上放电网打野猪的农户，数来数去就那么两户。

　　不到半个小时，警察就锁定了一家两兄弟，踹开门进去，只见人去屋空，处处凌乱。据邻居说，天黑后两兄弟开着小皮卡匆忙下山，说是在山下接了个安装活儿干，要去半个月。

　　邻居还说，他们脸上并没有接到活儿的喜色，反而一脸黑沉，左顾右盼，透着一股惊慌。

　　邻居也说了，小皮卡上是空车。

　　赵弘毅胸口如浇筑了水泥浆一样沉闷，几乎不能呼吸。

　　不能承受之重。

　　他这30多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芽芽，一个是承乾。

　　一个给他亲情，一个给他爱情，一个给他友情。

　　失去任何一个，都如同挖去心肝，拉出肠子，一刀一刀地剁。

　　他和承乾，曾经勾肩搭背深夜买醉，曾经互施拳脚彼此讥讽，曾经一起奋斗一起挑战，也曾一起昂扬一起沮丧。

　　赵弘毅来四川发展，方承乾说，比和女朋友分手还不习惯。

　　他嘲笑方承乾：你三两个月换一个，有啥不习惯？

　　话虽如此，这几年他也安慰过心情不好的方承乾，陪他一起跑半马，陪他赛场越野发泄，强忍不适拖他去看美女……

　　他离开海市后，方承乾担心他西进不顺，隔三差五给他打电话问情况。偏偏承乾那段时间忙得厉害，只能偷点空子，常常坐着红眼航班来，紧锣密鼓介绍各种资源给他，隔天又急急忙忙赶回去。

　　赵弘毅也老回海市去，每次回去就泡在方家老宅里，晚上哥俩儿还连床夜话。

　　梅尧如那混不吝的开他俩的玩笑：“你们好像，谈了个异地恋？”

　　郑清治更是下流猥琐，当场嘲笑方承乾：“千里送屁股，小心菊花残满地伤。”

　　方承乾气急败坏：“放你妈的屁！老子像是受吗？老子就算有那爱好，也是个1号！你们他妈的，全是我的0！”

　　那样飞扬跳脱，那样潇洒不羁的方承乾，怎么会阴沟里翻船呢？

　　这一刻，赵弘毅恨不能提刀出门，追天入地，剁了那对猎户！

　　狗日的，老子把这条命不要，也要给承乾报仇雪恨！

　　钱北辰对方承乾的感情，不比赵弘毅淡薄，毕竟，他年长几岁，从小看弟弟似的看方承乾长大。

　　作为大哥，他比赵弘毅还多一重责任，多一重忧惧。

　　毕竟，方承乾是被他邀请来，在他地盘上出的事。而方承乾，是方伯伯寄予厚望的长子。

　　万死莫赎什么感受？

　　就是他现在的感受。

　　两个人并肩站在一处，各自侧头咬牙，眼圈儿红得要滴血。

　　沙漠雨不合时宜地想：这两人形态神情，真的好像啊。

　　或许，这就是好朋友好兄弟吧？

　　半响，钱北辰说话了，一字一顿，字字如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对猎户兄弟放电网猎野猪，误杀方承乾后，难道坐等警察上门？他们仓皇出逃，会将方承乾抛在何处？会不会已经毁尸灭迹？

　　没有人敢往深处想。

　　调道路监控，追查嫌疑人下落都需要时间。警察那边，进度缓慢。

　　钱北辰电话清凌凌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与赵弘毅对视两秒，咬牙接起：“方伯伯，对不起，都怪我……您别急，事情已经有点眉目。承乾他、他可能误入猎户陷阱……暂时还没找到，我们正在努力……嗯，嗯，您别太着急，注意血压……”

　　挂断电话，钱北辰红着眼睛一步一步走向沙漠雨和无疆、卫成昭等人，深深鞠了一个躬：“拜托了！”

　　他养尊处优，对山区、森林、山民情况两眼一抹黑，论起搜寻来，拍马也赶不上这群户外救援者。

　　沙漠雨、无疆、卫成昭三人同时上前扶起钱北辰，连忙道：“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怎么找？纲举才能目张，无疆户外救援队员先碰头展开分析。

　　卫成昭：“那猎户不是预谋犯罪，不能以犯罪心理学角度考虑。我们就当是普通人，陡然遇到错手杀人的变故，大家一起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那对猎户，你会怎么处理、处理方承乾？”

　　他顿了顿，不敢说出“尸体”两个字来刺激赵弘毅、沙漠雨。

　　其他人就没有这个顾虑了。不一会儿，大家纷纷说出自己的见解。有人说绑石头沉池塘，有人说就地掩埋，有人说扔进树林里，有人说带走抛掉。还有人说，猎户长于杀猪剔骨剁肉，说不定分尸了。

　　他们越说，钱北辰和赵弘毅越心惊。

　　如果，找到的是方承乾破碎不成形状的尸骸……钱北辰一个趔趄，赵弘毅赶紧护住他，半拖半抱将他放到大班椅上。钱北辰窝坐其中，捏了捏眉心，红着眼睛侧过头久久不语。

　　钱北辰见惯商场风浪，却没经历过生死血腥。赵弘毅从汶川地震灾区闯过来的，当即稳住心神，出来主持大局。

　　无疆户外头脑风暴一番，种种猜测被否定大半。

　　主要是沙漠雨否的，身为记者，她在法制新闻里见多了各类凶案。

　　她说：“犯罪嫌疑人是两兄弟，彼此有商有量，有些明显的后患很容易想到，会被他们排除在外。比如沉池塘，遗体泡胀后会浮上来。扔进树林里也不现实，七星山不是原始林区，森林里常有人活动，农民漫山遍野采蘑菇、挖药材、打猎、放牧，很容易被发现。至于分尸，分尸掩埋更加复杂，只要发现一处就会全盘暴露。”

　　卫成昭有不同意见：“骤遇大变，人容易丧失理性，不可全盘否定种种可能性。”

　　讨论了一阵，大家还是定了两个搜寻方向。

　　一是玉米地周围树林，看有没有新挖掘泥土的痕迹。

　　二是这几年农网改造、施工钻探之类留下的废弃洞坑，看有没有新填土的。

　　三是沿途公路边不远的断崖下，尤其是一个名叫鹰嘴岩的百米峭壁下，务必仔细搜索。

　　赵弘毅立刻安排人手。

　　大家“稀里哗啦”向外走，沙漠雨落在最后，脚步逐渐放缓，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想到某个可能性，她飞奔向赵弘毅，急切道：“弘毅，还有一处可能！”

　　七星山无名山坳，老龙洞。

　　千万年水滴石沉积累的石钟乳大小不一，笋样林立，触目处怪石嵯峨，触手处石花遍地。各处水滴有规律渐次溅落，在黑暗中发出空灵幽长的滴水声。

　　赵弘毅、沙漠雨和两名工人打着强光手电，在洞穴中艰难前进。

　　未曾开发的洞穴，没有照明，没有道路，脚下不是湿滑粘腻的泥浆，就是大小不一鼓凸不等的石花钟乳，间或还有崩塌的落石，断裂的石笋。光柱照射出去不远，就被黑黝黝的洞穴张大嘴巴一口吞没。

　　“这些都是汶川地震所致。”沙漠雨沉声解释：“损坏了不少好看的钟乳石，不然的话，这个溶洞应该得到开发了。”

　　赵弘毅有些怀疑：“老龙洞偶尔有驴友探险，凶犯真的会把……把承乾带来这里？”

　　沙漠雨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回答：“洞中有洞，别人不会进去的那种洞。”

　　十几分钟后，沙漠雨停留在一个角落地方，抬手一指：“就是这里。”

　　赵弘毅探头看了一眼，心头老血顿时一片哇凉。

　　那里没有方承乾，只有黑暗的，幽深的，张着恐怖大口的洞穴——一个垂直伸向地心，不知多深的竖向洞穴。

　　沙漠雨的声音在洞中听起来回音阵阵，透着一股寒意：“这在地质学上叫竖井，洞壁直立，形状如井，实际是一种坍陷漏斗。竖井底部往往连接着地下河道，是洞穴探险中最危险最恐怖的地貌。我们无疆户外上次来老龙洞，当地居民告诉我们，这个地方从来没人下去过，没人知道它有多深，石头扔下去，很久听不到回响，当地人管它叫无底洞。还有人穿凿附会说，这就是西游记陷空山的无底洞。”

　　沙漠雨拿着强光电筒向竖井中照射，沉沉水汽从洞中升起，如同氤氲了一层白雾。光线进入其中，散射成丝丝缕缕，大约七八米外，就不见了。

　　赵弘毅此时已经基本肯定，方承乾就在这里。

　　对熟悉七星山的猎户来说，还有哪个抛尸地比这里更理想呢？

　　他闭上眼睛，旋即睁开，声音从牙齿缝中挤出来，透着冰刀一般的冷厉：“无底洞老子也要掏个底朝天！”

　　沙漠雨立刻走出老龙洞外有信号的地方，通知无疆户外两名擅长绳降和探洞的队员带着装备前来支援。

　　很快卫成昭回话，那两名队员正吊在鹰嘴岩半壁往下绳降。他们降到大半时隐约发现悬崖底部有人形物体，但天黑崖高，尚不能确认。

　　沙漠雨闻言就要往那边赶。赵弘毅突地拦住她，双目亮如寒霜：“就是这里！芽芽，我能感觉到，就是这里！我要下去！我要救承乾！”

　　他双目通红，青筋暴起：“承乾还活着，我能感觉到！他在受罪，我要下去救他！”

　　人的直觉，就是这么没来由，哪怕，没有半点逻辑可以支撑。

　　十几年了，他和方承乾早就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他们之间传递信号，这感觉，很难言说。

　　沙漠雨立刻选择相信赵弘毅。

　　这种直觉，往往能创造奇迹。

　　她上下打量他一眼，果断下决定：“不！我下去。一来竖井下面可能有狭窄管道，我个头小比较灵活。二来，我比你有绳降经验。三来你力气大，你们几个在上面拉更好。”

　　有理有据，赵弘毅果断点头。

　　他带来的建筑工人深谙高空作业，外面车上装备齐全，很快取来设备，有条不紊准备起绳索，把两根绳索套在石钟乳上。

　　工人操作着，赵弘毅趴在洞口，一声接一声喊：“承乾！方承乾！”

　　没有应答。他越发喊得用力，额头青筋根根暴起，没多久，他的嗓音就喊劈了，眼睛一片血红。

　　沙漠雨一阵心酸，咬牙不去看他，只吩咐工人：“还要往洞壁打铆固定，我担心石钟乳内部空心，不能受力。”

　　很快，呼哧呼哧的电钻声响彻洞穴，烟尘飞起，碎石脱落，回声混荡在洞中，“咔咔咔”震天响。刺耳，也刺心。

　　赵弘毅趴在竖井口，哑着嗓子大声朝下喊：“承乾！承乾！”

　　突然，竖井深处响起一声急切而尖利，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回响：“赵弘毅，快救我！老子疼死了！”

　　这声鬼哭狼嚎听在赵弘毅耳朵里不次于天籁，他“唰”的一声流下泪来，向着黑暗的地洞喜极而泣！

　　“承乾，你还活着……等着，我们马上来救你！”

　　沙漠雨也是又惊又喜，连忙向竖井内大喊：“承乾，方承乾，你别怕，我们马上救你！”

　　救人如救火，沙漠雨迅速绑好坐式安全带，大D主锁链接着静力绳，开始往竖井里下。

　　这些年，沙漠雨参加过无疆户外组织的绳降、瀑降探险活动，积累了一定经验。崖降、楼降、桥降、溪降、竖井降，从技术上讲并没有区别，关键看装备。

　　她别处俭省，唯有户外装备上肯一掷千金，手上的八字环和STOP都是最好的，纵然首次下竖井，她也有足够的底气。

　　8字环又叫下降器，形如8字，绳索以一定规则缠绕其上，通过8字环时产生巨大摩擦力来加强缓冲效果，从而达到“慢速下降”的目的。STOP是下降保护装置。这个新上市的STOP还有防恐慌功能，当她放开把手时，自动掣停系统即会运作，以避免操作者恐慌操作导致骤然跌坠。

　　她脚蹬脚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上，一手紧握STOP 侧板上的红色安全把手，另一手握着下方绳索，缓慢放松绳索，以手上松紧力度延递绳索，控制下降速度。

　　竖井深不见底，幽深密闭，在晃动的灯光中，四周井壁石纹也仿佛微微晃动，挤压推搡，宛如史前巨兽张满是獠牙的大口，要将她吞裹入胃肠。

　　沙漠雨的心跳、呼吸在洞壁之中瞬间放大，清晰回荡，一声声，砰砰砰，更添黑暗幽闭空间的可怖。

　　一瞬间，她想到了师傅无疆。

　　这家伙几次攀登雪山，漂游大江，还横渡过琼州海峡，但他坚决不组织探洞活动，顶多带大家游览已开发洞穴，或是游人较多的“野洞”。他总说，洞穴是最危险的地方，再三勒令驴友们野外徒步穿越不要随便钻洞穴，尤其是无人探明的水溶洞。

　　可如今，方承乾就在下面，也许命悬一线，她哪还顾得上什么恐惧和勒令！

　　绳索一点一点下降，头灯光线寸寸往下刺破黑暗，但见竖井内云气蒸腾，方承乾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了。

　　看到他的刹那，沙漠雨急得大声疾呼：“别动！别动！”

　　恐慌的她松开绳索，向着下方伸出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