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儿时 ...
-
江城游泳馆,池水与边齐平,蓝如琉璃。水波如舌,温柔舔舐池壁。
沙漠雨正认认真真和行者无疆学游泳。
第一节课程就一项:憋气。
行者无疆还记得她恐水,不敢让她立刻下水,只讲了憋气的要领,让她和一帮小孩子趴在游泳池边,先深呼吸,再探头入水:“每一口都吸到不能再吸,再呼到不能再呼,整个过程要平静匀速。第一次时间肯定很短,自己觉得不行了就撑手抬头起来。”
他本以为沙漠雨恐水,第一次能坚持10秒便算好的。不料她竟然坚持到了20秒,堪称神奇。
当天课程下来,沙漠雨轻松憋气到了一分半钟。
“怕不怕?”行者无疆担心她表面硬撑,实际上大脑已经眩晕缺氧。
“不怕。一次比一次憋的时间长,还挺有成就感。”沙漠雨从游泳池中抬起头,一脸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衬得肌肤莹白又细滑。
行者无疆看看她的脸,想起女儿那遗传自己的黑皮以及假小子性格,不觉叹了口气。
打住思绪,他对沙漠雨有了几分好奇:“你不是恐水吗?”
沙漠雨歪头想了一下头:“我只怕老家池塘的水,不太怕泳池。”
“为啥?”那方池塘水又清澈又甘冽,波光粼粼泉水叮咚,明明很美啊。
“那池塘底有水藻。”沙漠雨表情怔忡,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我小时候……掉下去过。”
这样啊。行者无疆明白了,关于那个池塘,她有童年阴影。想想当日她那恐惧的小模样,嗯,这心理阴影面积有点大。
心理阴影面积大的沙漠雨这晚做梦还在憋气。
梦里,她不在泳池里,而是在老家池塘水底。
水底有青草油滑,有游鱼惊散,阳光下清晰可数。她的白纱裙在水里悠悠荡漾,可美可美了。
不美好的是,水草缠住了她的脚。她扑腾几下,越来越没力气,人往下沉,眩晕、恐惧一起袭来,她叫喊着却发不出声音,水呛进肺部,胸腔处处疼痛,很快,她意识模糊起来。
忽然有人叫着她的名字:“芽芽!芽芽!”
是弘哥哥!她在水中努力睁开双眼,只见弘哥哥“扑通”扎下水,大把大把拔去她身上的水草。泥水腾起,池塘搅得一片浑浊。
少年将她抱出水面。她看到了晃动如波的蓝天白云和少年变形的、满是惊惧的脸。
呼吸到空气的刹那,她却晕了过去。
画面一变,四处黑暗,她蹲坐在地上,只听到一大一小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阴冷,潮湿,有长满须足的小爬虫爬上她的手臂,她忍不住尖叫起来。身侧少年连忙抚拭她身上,为她赶走爬虫。
赶走一只,又是一只。
她又叫:“弘哥哥,又有虫。”
弘哥哥握住她的腋下,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芽芽别怕,虫子再来就先爬到我身上,我一巴掌打死它,不许它爬你。”
她细声细气回答:“芽芽不怕。”
没有虫子,也不再湿冷,哥哥暖乎乎的怀抱环绕着她,她突然一点不害怕了。
她从裙子左边的衣兜兜里摸出几块饼干来,摸索着塞在哥哥手中:“弘哥哥,饿不饿?这个给你吃。我跟你说,这种饼干好好吃,我妈妈一天只给我两块。”她拍了拍衣兜,嘟起嘴:“可惜衣兜小,只能装这么多。”
弘哥哥接过饼干,当即亲了她脸颊一小口,大喜道:“芽芽真好,哥哥快饿晕了。”三下五除二将饼干嚼了,嘴里含混不清道:“以后哥哥长大挣了钱,给你买好多好多,让芽芽吃个够。”
她嘻嘻答应了,又从右边衣兜里摸了个柔软多汁的番茄递过去。
弘哥哥噗噜噗噜啃完番茄,舔舔手上番茄汁,干渴饥饿瞬间消散,满足得一声叹息:“总算活过来了。芽芽,你可救了我的命。”
黑暗中,她凑过去吊住哥哥脖子,“吧唧”在少年脸颊上亲一口:“明明是弘哥哥救了我的命,芽芽一辈子都记得。芽芽最讨厌伯伯和爸爸了,你救了芽芽,他们不给你发大红花和奖状,还把你关在地窖里,坏死了。”
弘哥哥摸摸她的头:“是我没看顾好你,你才掉池塘里去的,我爸这回罚我倒是罚得对。要是我晚来一下,芽芽,”少年打了个寒噤,声音颤抖:“你、你就没命了……”
两人一个半大不小,一个一团孩气,此时回想起来可能被淹死,同时感到了后怕,当下抱在一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我再也不一个人去池塘边了,呜呜呜……”
“弘哥哥以后都牵着你陪着你,一定小心注意,芽芽,你以后别一个人去水边。等你再大些,弘哥哥教你凫水……”
沙漠雨从梦中醒来时,脸上还挂着一串泪珠,抽抽噎噎好一阵子也缓不过气来。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好像回到了童年。
记忆里那个童年下午,家里人差点疯了。刚从水里捞出来,一会儿功夫人又丢了,伯伯和爸爸到处找人,将村子掀得鸡飞狗跳。等到她和弘哥哥饱饱一觉睡到天黑,从被关的红薯窖里揉着眼睛钻出来,弘哥哥又挨了伯伯和爸爸的“双重揍”——“喊成这样也不答应一声,臭小子你故意的是不是?!”
等到落水受凉,又在地窖受凉气的她结结实实病了几天,弘哥哥又挨第三次揍:“你看你把妹妹害得!”
但沙漠雨知道,那不过是伯伯沙时崧随手找的理由。他爱打老婆孩子,村里人尽皆知。
沙时崧性情狂躁,脾气急,性子左。他父母,也就是沙漠雨的爷爷奶奶健在时,他尚能被老人管束着收敛点儿。两位老人离世后,他就变本加厉,在家几句话不对就上手打人。捞着手边的东西不拘什么就朝老婆孩子招呼,酒后打起人来更是没个轻重。
在沙漠雨记忆中,伯娘赵明英明明脾气很好,不多言多语,长得好看,还特别贤惠能干。弘哥哥从小心眼儿灵动,敢作敢为,成绩又好,是村里的孩子头。村里个个都说沙时崧讨了个好老婆,生了个好儿子。可不知怎地,伯伯却身在福中不知福,时时为些小事情发火动手。
沙漠雨清楚记得,有一次弘哥哥用矿上的废旧家伙和工具做了辆三轮小木板车给她玩儿,那小三轮车有方向舵有刹车,滑起来飞快。她坐在车上,弘哥哥推着她在院坝里玩了大半天,她玩高兴了就换她推弘哥哥,两个人快活得不行。
晚上,她爸叉着两腿站在院子里大声夸奖弘哥哥:“弘毅这孩子聪明得很,连小车都会做了,也不知跟谁学的。”
伯伯沙时崇闻言立刻黑了脸:“不务正业!书不好生读,搞这些!弘毅,把你卷子拿来我看看!”
看完卷子,他脱下皮鞋就打上了:“上次还100分,这次怎么98分了?我叫你贪玩好耍!”
打完弘毅,伯伯还“顺手”打起了伯娘:“摸零件都摸到我矿上去了,都是你惯得他!慈母多败儿!”
考试成绩浮动很正常,十几岁的少年动手做个小车玩儿也正常,这顿打简直是无妄之灾。
沙漠雨年纪虽小,却知道弘哥哥不该挨打,眼看弘哥哥手臂被挥打出道道乌印,一边哭一边跑过去拉伯伯衣摆:“伯伯别打伯娘,别打哥哥!”
狂暴中的伯伯一甩手挣脱她,她一个趔趄栽在小木车上,磕得鬓角皮破血流,当即捂住额头说不出话来。
她爸一伸手把她拖到一边:“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老话说‘不打不成才’,伯伯打你哥是为你哥好。你不听话,我也拿鞋底扇你。”
沙漠雨额头疼得很,想哭又不敢哭。因为伯伯听到哭声会更躁,打起人来更凶。沙漠雨挨过两回打,就很有眼色地学会了忍疼。
她捂着额头急扑扑去拉妈妈来劝架。
伯伯打人时凶神恶煞,妈妈也畏惧。只得侧立在门边等他怒气收了不打人了,妈妈才把伯娘拉到一边劝解。
“咱们女人就是菜籽命,既然撒到这块田里,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只有忍让些。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能闹离婚呀?大哥打人是不对,但他会挣钱是不是?不打人的时候,对你们母子俩也挺好的,还到处托人情找关系送弘毅到城里读书,住宿费伙食费样样不比城里孩子差。他打弘毅,也是对弘毅有大指望。我们家芽芽也不对,不该拖着她哥玩耍,我回去教训她。你就看两个孩子份上,不跟大哥一般见识。”
伯母赵明英只听着,不说话,就像她挨打时一样,默默受着。
伯娘温柔忍耐,伯父脾气却越来越大,后来又添了个毛病:砸家伙。家里桌子板凳被他砸坏了,衣柜门也砸开裂了,有一次连弘哥哥的床板都砸了个洞。弘哥哥只好把粮食柜子的盖板铺在床上睡觉。
明明新盖的气派房子,新添置的时新家具,宽大舒服人人艳羡的家,被大伯父弄得家徒四壁,跟个雪洞一般。
沙漠雨便央求妈妈,让弘哥哥来和她挤一挤。
她家里房子那么多,哪用得着挤一挤?自此后,弘哥哥的寒暑假、周末便常住在她家了,房间就在她隔壁的客房。
因为弘哥哥在城里读中学,平日要住读,只有寒暑假和周末才回来。
她天天数着手指头盼周末,到了弘哥哥放学回家的日子,早早搬个小竹凳到小桥边等。小竹凳被她百无聊赖中摇晃得散架了,便又换了个小木凳。
山村人家分散,他们两家不挨傍场镇院落,周边并无近邻,日常玩伴只有弘哥哥一个,堂兄妹感情好得比亲兄妹还亲。
弘哥哥一天天长大,进入青春期后冲个子很快,长得比爸爸、伯伯高出许多。他开始逆反,脾气长了不少,不许伯伯打伯娘,几句话不对就和伯伯对吵,甚至动手反抗。伯伯对这个高高大大的儿子日益忌惮,不敢再当着他的面打伯娘。于是,到了周末寒暑假,他的暴躁脾气就会消停些。
奇怪的是,伯伯打伯娘少了,打弘哥哥却不肯手软。一逮着弘哥哥的小错处,伯伯便老实不客气地揍他。弘哥哥一辩解,伯伯就拿他没照看好妹妹、害妹妹落水的事儿翻旧账说嘴,弘哥哥只有偃旗息鼓老老实实挨打。
明明长得比伯伯还高了,仍被打得缩手缩脚,有两次还被一路踹着腿关进地窖里。
伯娘心疼儿子,可她越帮腔,儿子越挨打。只有沙漠雨敢顶着伯伯,给弘哥哥一点安慰。伯伯为防她再溜进去陪哥哥,给地窖门又加了把黄澄澄的大铜锁。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端了小板凳隔着地窖门陪弘哥哥说话。
后来,大伯伯和大伯母出了事,弘哥哥离开了家,他们没两年也搬进了城里。往来信件断了,她再也没有哥哥的音讯。村里人渐渐淡忘了弘毅,父母更是绝口不提。她若是提起,还要遭到父亲一顿无理训斥。
待她长大些,在胖婶的提点下她才明白:弘哥哥为什么不回来?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提起弘哥哥?
因为他们家谋夺了属于弘哥哥的家产!
这个人,沙漠雨怎么会忘记?
她一辈子感念他,也一辈子愧对他!
如今,哥哥又回来了。他既然肯回来一次,是不是会再次回来?
是的,一定的!
沙漠雨又想起了林中的弘哥哥。
那天惊鸿一瞥,她只记住了那满脸嚣张的胡须,硬朗的样貌,和她印象中的瘦高少年完全不一样。
还有那锐利的眼神,陡然增大的呼吸。当时,她只觉得一阵阵侵略感,看着他便心慌意乱,竟然打落他的手跑掉了。
若不是自己害怕,弘哥哥会不会叫出她的名字?
沙漠雨摸了摸自己额头上被小木车磕出的伤疤,回想他落在她面孔上的眼神变化,十分肯定——弘哥哥认出她了!
可她跑了,他没叫住她,更没追上来。
沙漠雨用力闭上眼睛。
她能理解。他恨她爸妈,连带着也不愿认她。
因她是她爸妈唯一的女儿,她父母谋夺来的东西,都化作衣食用在她身上,她何曾无辜?
心里一难受,就想吃甜食。沙漠雨下楼开冰箱拿了块芝士蛋糕。
一勺子芝士蛋糕吞下去,蛋糕卡在她喉管里不肯落胃,让她心头梗了一夜。
第二天11点才起床,整个人还有气无力的。爸妈问起时,她只好以熬夜玩游戏搪塞过去。
弘哥哥回来过这件事,她必须瞒住她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