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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回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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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之后,赵弘毅再也没有谋求和厂方的接触。
司机老刘晓得老板此行时间并不多,又有竞争对手,不由忐忑。他是江城人,才跟老板不久,急切巴望着年轻老板事业顺利如意,他这份工作才好长长久久。
思忖再三,老刘小心翼翼问:“赵总,明天您去机械厂那边吗?”
赵弘毅知道这个新下属在担心什么。有时候,一个好司机比一个好总助还要紧,老刘脑子灵活忠实可靠,他还要倚重他办些私人事务。也就细细和他解释:“江城机械厂那帮草包败厂子快,卖厂子更快,我们先晾他一晾,才好议价。”
老刘有些犹豫:“可我听说,还有人想做这笔买卖?”
赵弘毅哈哈一笑:“你说昨天去机械厂的那帮人?我朋友,陪我玩一玩,压压价。”
老刘摸摸后脑勺,恍然大悟。
一时闲来无事,赵弘毅索性亲自去看户外服装。
司机老刘已经打听好,江城户外用品店虽多,最大最专业的还是无疆户外运动协会的直营店。当下问明地址,陪同赵总直接上了门。
店面位于主干道和次干道的十字路口,人流量颇大,店面也堂皇,约莫一百二十平方米。墙上挂着几排大大小小的登山背包,地上支着几顶帐篷,衣架上挂着各色快干衣裤、冲锋衣裤、抓绒衣、排汗衣,墙上洞洞板打着支架,摆放着鞋子、帽子、登山杖之类,柜台里摆着各种叫不出名目的户外用品。
赵弘毅瞄了一眼,约莫是些锅碗瓢盆灶具照明用具之类,当即略过,只举步到服装前。
行者无疆周末和节假日有时带队徒步、露营,暑假清晨和晚上带游泳培训班,下午这阵子没事儿,正蹲店里和店员一起守业务。眼看来了个司机陪同的年轻老板,气场十足,目的性又强,直奔户外服装而去,连忙亲自来接待。
依照他多年做生意的经验,这绝对是团购业务,只有搞重要的团建、运动会、庆典什么的,涉及企业形象和员工福利,老板才会亲自看服装。
行者无疆便为他介绍那些外观时尚,价格也不太贵的小品牌,特别说明需求量大的话还可以向厂家定制企业LOGO。又道户外帽子、水杯、便携包包都可以定制,50件起订,量越大越优惠。
赵弘毅对建筑成本和利润率在合理范围内严格控制,对工人福利劳保则向来大方,当即挥挥手:“性能第一,我想看看那些。”
他也当过工人,知道工人不易,知道工人穿衣节俭,但他更知道一身高性能的服装可以让工人在日晒雨淋的工作环境中舒适很多。
其实工人舒适了,劳动效率更高。可惜这笔账不是每个当老板的都会算。
行者无疆瞧他挥手一指,竟是国际大牌的始祖鸟、猛犸象之类,暗道看走眼,原来是位个人发烧友。
始祖鸟是加拿大品牌,主营户外服装、背包和攀登护具,仅生产服装和背包,无论是材料的选择还是做工的技术,都是业内No.1。其冲锋衣GTX XCR的三层压胶,压胶条宽只有13mm,而行业标准是22mm,质量好得令人发指,价格贵得也令人发指。就连本地发福利最土豪的国家电网江城公司,也没舍得用它来装备一线巡查线路的工人。
赵弘毅踱步过去,随手翻看始祖鸟的各色快干衣裤、帽子。
行者无疆瞧他表情并不懂行,心头不由起了轻视之心:土豪啊土豪,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正感叹,余光瞥见宝贝女儿进了门,行者无疆立刻招来店员接待赵弘毅,自己向女儿迎上去:“苞苞,怎么不在家吹空调?这么大太阳跑出来,看热得这一身汗。”
行者无疆前妻姓花,女儿小名取作“花苞苞”,他叫了这么多年小名早顺口了,不觉得有什么。却听得身后的顾客轻轻一声笑,在这午后安静的店中,格外清晰。
宝贝女儿花苞苞顿时恼了,跟爹跺脚甩手发脾气:“都说了多少回了?不许叫我苞苞!叫我吴忧!”又恨恨盯了赵弘毅背影一眼。
赵弘毅回过身来,看小姑娘气鼓鼓的,当即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起我……认识一个人,她小名和你差不多。”
胡说八道,这样的小名,哪有人撞名的?
吴忧一脸不信,皱了鼻子斜眼看他。
这表情,和他昔年小妹妹一模一样。赵弘毅低头一笑:“真的。她的小名叫做……”他顿了顿:“芽芽。”
那丫头刚出生的时候瘦瘦弱弱,哭起来跟奶猫儿似的。他小心翼翼扒开襁褓看了几眼,嫌弃道:“妹妹怎么这么小,像个小芽芽儿。”
妈妈笑呵呵说:“别看现在是个小芽芽儿,迎风就长大了,比柳树抽条还快。”
就这么着,那个小奶猫似的娃娃有了个乳名“芽芽。”
等芽芽上学了,家人都改口叫大名“沙漠雨”,只有他还“芽芽、芽芽”地叫着。——他对自己亲自取的这小名有种莫名的偏爱。
赵弘毅回忆了一下,抬起手比了比胸口:“我离开老家时,她才这么大点儿。”又比了比肩头:“现在已经这么高了。”
那天在柏树林中瞧见她,她已经是个大姑娘,有了窈窕的模样。都说女大十八变,芽芽如今的样子和小时候团团圆圆小包子的模样还真是判若两人呢。
若不是她左额发际线上隐约可见的小疤痕,他恐怕也认不出她来。
赵弘毅不知道,自己只是多年未见,才觉得小丫头一下子长成了大姑娘。放在无疆户外那帮陌生人眼里,沙漠雨可比同龄人显小,还是一脸不谙世事的高中生模样。
算年纪,她该19了,她上学比同龄人早,如今应该……已经大二结束了吧?
那天,芽芽皱着鼻子一脸警惕看他,似乎将他当流氓坏人呢。
明明小时,她还很粘他的。
两家人遥遥住在村头,与别的人家交往少。芽芽没玩伴,对大了七八岁的他特别依赖,整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
遇见陌生人时,就皱了鼻子一脸警惕看着陌生人,若是对方模样凶些,她转身就扎进他怀里躲起来,半天不抬头。
而那天,她躲的是面孔陌生的他,一头扎进的,却是那密密的树林。
如今她大了,也应该不喜欢被人叫“芽芽”吧?
赵弘毅清楚意识到,这个小名,他应该再也没有机会叫出口。
对沙家人,他恨之入骨。对她么……
他敛去笑容,回过身去,随手拨动衣帽,目色深沉。
吴忧看了他一眼就丢在一边,只挽着老爸手臂叽叽喳喳和老爸说话:“爸爸,你们前几天是不是在凤凰山下红房子那儿救了个女生?”
行者无疆“哇”了一声,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赵弘毅闻言手中一停。
凤凰山下、红房子?那地方不就是……
吴忧当即欢叫起来:“果然是爸爸!爸爸你不知道,你们救的女生是我在大学认识的老乡,她叫沙漠雨!”
行者无疆连忙点头:“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沙漠雨,我当时还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特别呢。”
赵弘毅身子“咔嚓”定格住。
他们救了芽芽?什么叫“救”?难道,芽芽又落水了?
天!如果没遇上无疆户外的人,芽芽是不是就淹死在那池塘里了??
她是仇人之女,他这趟是复仇之旅。可一想到她可能会溺水身亡,那对狼心狗肺夫妻会痛失独女……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大快人心的舒慰,反而有些后怕。
毕竟,她曾经是他最珍贵最宝贝的妹妹。
是曾经。
现在,她是仇人之女——赵弘毅掐了掐虎口,重新提醒自己。
吴忧一拍手:“真巧!沙漠雨今早上说起这事,我一听就是你和卫叔叔。她可激动了,说马上过来。我还听说你要教她游泳啊?”
芽芽要过来?
赵弘毅眼光一瞥,迅速从墙上挂钩取了顶户外帽子戴上,将防晒口罩捂住口鼻,拉下披肩,将脸庞遮得严严实实。
老实说,赵弘毅没想好如何面对她。
她是沙时崇和莫晚霞的女儿,理应和那狼心狗肺的夫妻一个德行。在赵弘毅的计划里,二者原本没什么区别。
沙时崇和莫晚霞从来就不喜欢他,巴不得他消失,应当不会在芽芽跟前提起他。就算提起,也绝不会有什么好话。被他们熏染这么些年,再好的苗子也会长歪吧?
毕竟当年,他背着行囊离开凤凰村的时候,她还不到十岁。
何况,若非亲耳听见她祈祷爷爷奶奶保佑他,他实实在在不敢相信,在这个冷情到极点的山村,竟然还有人一直记挂着他。纵然,纵然她已经认不出他。
他也有些奇怪:就算后来一两年里他断断续续写过几封信回去,也早就断绝了联系。——哪个小孩子会一直惦记失联多年的哥哥呢?
但事实就是如此:芽芽惦记着他,甚至一见那堆纸钱灰烬,就那么激动地返身寻找他。
那天,他在柏树林里流连不去,听到她声声唤他。她可能已经猜到他是谁,再见面,她会认出他来。
芽芽自小就冰雪聪明。
该怎么对待仇人的女儿?昔日的小妹妹?赵弘毅下意识觉得,不能见!他不能坏了全盘计划。
他拉了拉面罩,踱步到一边,背对大门口,假装取了徒步鞋细看。
一贯机敏的赵弘毅在这一刻脑子莫名其妙短了路,压根没想到自己还有一个选项:离开户外店,彻底避开沙漠雨。
不多时,身后吴忧欢喜地叫了一声:“沙漠雨,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来来来,你看,这就是我爸爸!我告诉你,我爸爸游泳可厉害了!国家中级教练员!你以后可要好好跟我爸爸学游泳哦。”
赵弘毅闻言,走到服装区的镜子前假装试穿鞋子看效果,偷偷从镜子里打量沙漠雨。
沙漠雨今天穿了件白色短袖圆领雪纺上衣,袖口上系着苹果绿蝴蝶结,百褶果绿短裙刚刚及膝,短裙后腰处打着白色蝴蝶结。因为身量并不高,又长着娃娃脸,明明已经19岁的大姑娘,看着可比吴忧小多了。
赵弘毅不怎么懂女装,也一眼看出应该是个套装,款式简洁又别致,做工、质感特别好,显得小姑娘特别水灵。
沙漠雨一点也没留意赵弘毅,只向行者无疆颔首为礼,笑靥如花,声音清而甘脆:“吴叔叔好!那天的事,谢谢吴叔叔了。我也是反应慢,过了好久才想起来,好像吴忧的爸爸就是驴友,今天一问,才知道这么巧,您就是吴忧的爸爸。”
行者无疆呵呵一笑:“没什么没什么,举手之劳,要谢也要谢卫成昭,要不是他领队组织那次徒步,也没这么巧。”
沙漠雨心头一跳,面上微红:“卫成昭,他是无疆户外的领队啊?”
行者无疆点点头:“他是我们无疆户外的领队之一,网名‘渭城朝雨’,取的本名谐音。我们无疆户外一般彼此称呼网名,网名长的就取前面或后面两三个字做简称。比如我,网名全名是行者无疆,真名吴江,大家就叫我无疆,反正一个读音。卫成昭网名渭城朝雨,前三个字和他本名同音,所以大家通常不叫他渭城,直接叫卫成昭。”
“渭城朝雨”,听起来好像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也。沙漠雨咬了咬唇,飞快露出一丝笑意。
“对了,沙漠雨,你不是在城里住吗?怎么大热天一个人跑到凤凰山去了?”吴忧有些好奇。
“凤凰山是我老家。”沙漠雨目光闪动:“这不农历七月半嘛,我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伯伯伯娘烧福纸。”
吴忧心直口快,当即奇道:“你伯伯伯娘?应该岁数不大吧?怎么都……”
行者无疆想起凤凰山村民所说的凶案。怪不得沙漠雨出现在那凶宅红房子旁,原来……
他悄悄冲女儿摇了摇头。
吴忧立刻住嘴。
沙漠雨语气渐渐低了下去:“世事无常吧。我伯娘是个好人,可惜……”
镜子中,赵弘毅清清楚楚看见她轻轻闭上眼睛,一脸怅然悲怆。
她说:“我伯娘是个好人。”
他懂得她隐去的意思:伯娘是,伯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