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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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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风雪夜,转眼变成江南杏花天。
胡巴超轻双人帐篷里,温暖如初春。两人披裹着睡袋,紧紧靠坐。赵弘毅闻着沙漠雨身上的气息,一身疲惫惊惧顿去,觉得什么都值了。
沙漠雨犹觉在梦中。
“弘哥哥,我莫不是在雪山上做梦吧?半夜冻得迷迷糊糊,梦里大战羚牛,还见到你从天而降?”
奇怪,她怎么会以为这是梦?
赵弘毅摸了摸她头发,凉凉的,滑滑的,如上好绸缎:“不是做梦。我还活着。” 她就活生生在眼前,给他再好的梦也不换。
体力濒临崩溃的时刻,赵弘毅明白了自己最大的渴望是什么。
不是复仇,不是名利,唯有她而已。
这半生他体味穷达,经历荣辱,更出生入死,经历过汶川大地震。有些事情,一旦看开,也就那样了。——没有破除不了的执念,如果有,那就是她。
那就接受吧。就像他劝齐放那样:“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日子总要过下去,人得往前看。”死抱着母亲的仇怨,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这样的选择,他不做了。
母亲在天之灵,也不愿意他自苦吧?芽芽真心对他好,母亲也会喜欢的。
至于沙时崇、莫晚霞?他们是他们,芽芽是芽芽。
阴霾豁然开朗,他再也不想别的,捧着心上人儿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她鲜嫩的唇无比美好,而他口唇粗糙干涸起壳,磨砺在她肌肤上,磨得他自己都心疼。
意识到这点,一吻之下,他恋恋不舍放开。
沙漠雨是愣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唇,“哎呀”一声:“怎么还是个春梦?稀奇古怪,居然梦见弘哥哥来亲我,真是疯了疯了!” 她放开他的臂膀,倒头下去捂住眼睛抓着睡袋往身上拢:“不行不行,梦不能乱做。”
赵弘毅觉得好笑,想着让她缓冲一下也好。哪知过了片刻要去叫她,发现她居然裹成一团儿,黑睫紧闭,睡着了。
也罢也罢,她累了,他也倦极。
他在帐篷角落袋子里找到沙漠雨的保温水壶,一气喝了半壶热水,又在脚那端摸到一条多余的羽绒睡袋盖上,把能找到的衣物全都拢上来,弓身抱着沙漠雨,沉沉入睡。
小小帐篷内帐篷与外帐空间分隔,外帐覆盖松软积雪,如同棉被保温。加之里面骤然多了个大男人,两人气温越发烘热,这一觉又暖又甜。
第二天沙漠雨醒来时正对帐门侧卧着,裹着木乃伊睡袋像个小茧。她抬头瞧了瞧天光,帐篷内映得一片金玫瑰色,很显然,是个雪后晴空好天气。
睡到自然醒,而不是被无疆户外那群驴友自然“吵醒”,可真是难得的舒服体验呀。
她揉揉眼睛,想起昨晚好像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羚牛,梦见火,梦见弘哥哥。奇怪,最后她好像梦见弘哥哥亲她……
同事何敏而嘲笑过她:都25岁的人还没谈过恋爱,难道还等什么杨过啊?能有个尹志平就不错了!气得她哟!
结果做春梦做到弘哥哥头上,难道真是,当老姑娘太久了?
“要死了要死了,居然做这种梦!”她心里毛毛躁躁地,胡乱一蹬腿,蹬着个什么东西。
一扭头,天!帐篷里居然有个蒙头大睡的男人!她惊得像弹簧一样坐起,闪身到一旁一双眼睛如小兽般警惕:她帐篷里什么时候钻出个男人?
赵弘毅被她蹬醒,掀开睡袋起身,笑问:“芽芽醒了?”
沙漠雨瞬间惊呆。
这张脸轮廓分明,坚实沉毅,有着20多岁男子没有的成熟和质感,眉目颧骨隐约带上了岁月侵袭的痕迹。只那双眼睛还一点没变,深深的,黑黑的,在满帐篷的日光繁丽中,有种说不出的深邃和迷人。
她伸手摸上赵弘毅的脸,暖的,热的,两天未剃的胡须冒出皮肤,硬戳戳扎手。——哪一次梦境也没这么逼真!
赵弘毅握住她的手坐起来,含笑捏着她乱摸的手:“我说我活着,你还不信?”还是那熟悉的醇厚嗓音,微微有些初醒的沙哑,像风轻轻刮过松林上方的声音。
他呼出的气息在头顶,温暖可感。沙漠雨脑子如同灌了热豆浆,被沉甸甸的、热气腾腾的幸福烘得反射弧慢了半拍,伸手摸他肩膀手臂上的肌肉,捏了又捏、捶了又捶:“弘哥哥,你没死?你真活着?”
赵弘毅捏住她乱摸的小手,捏在手里,重重点头:“没死,活着。”
沙漠雨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我没做梦??”
赵弘毅口角衔笑:“你说呢?”
原来昨晚,羚牛闯入营地,他们并肩作战,都是真的?
沙漠雨一声欢呼扑在他身上,双手吊住他脖子:“弘哥哥!弘哥哥!”
赵弘毅连忙抱住她腰背,“哎哎”答应。
沙漠雨又叫“弘哥哥!弘哥哥!弘哥哥!弘哥哥!”
她叫一声,赵弘毅“哎”一声。
声声呼唤,欢快钻进耳朵,一直甜到心里,甜到脚趾尖。
她望向他,眼睛清清亮亮的、水水润润的,像黑葡萄汪在葡萄酒里,让人忍不住想小酌一口。
赵弘毅心头阵阵气血涌动,情不能自抑,一个低头,亲上她的额角,食髓知味似的,又亲了亲她的眼皮儿。
入口的咸涩让他心尖尖一抖——芽芽欢喜得掉了金豆豆。
“弘——”沙漠雨被他一亲,瞬间如冰雪入衣,冷骇交加,一把推开他:“赵弘毅,你疯了!”
她连连往后缩,帐篷狭小,她缩到角落,曲起膝盖,一脸惊惶看着他:“你、你、你……”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完整的话,小脸一阵阵发白。
她瞬间明白,昨晚做的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春梦。眼前的堂兄,实实在在亲了她……
“你疯了——你是我哥,就算欢喜过头,也不能这样!”她胸脯起伏了好几次,终于控诉出口。
“我不是你哥哥!”
赵弘毅迅速打断她。
5年来,赵弘毅的心日夜叫嚣着都是她,此时此刻,他已经没了任何禁锢:“芽芽,我不是你伯父的儿子,我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是你爸亲口告诉我的。他一直不喜欢我,就因为我不是沙家人。至于我生父是谁,他也不知道。”
沙漠雨大惊失色,一张脸急得变了形:“不!不可能!你是我哥哥!”
赵弘毅长长叹了口气:“芽芽,我骗你做什么?你想想看,我如果是沙时崧的亲儿子,早就回来主张自己的权利了,怎么在外面这么多年不回来?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我如果回来走法律程序要回属于我的东西,你爸能奈我何?”
沙漠雨张口结舌。
是啊,这也是她年少时偶尔心存幻想的缘由。如果她爸算计了弘哥哥,弘哥哥怎么不回来找爸爸算账?弘哥哥不回来,是不是意味着爸爸没有撒谎,没有吞财?伯伯是不是真的欠了巨债,弘哥哥只是碍于债主不能回来?
相逢不久,弘哥哥就告诉她,他早就还清了所谓的“债务”。沙漠雨便想,弘哥哥为什么不回来揭穿一切?为什么情愿在工地吃苦受罪?只是出于对她父母的恨意吗?可她不愿意多想背后原因,只想要对弘哥哥好一些,再好一些。
如今,赵弘毅给出全部答案。
原来,竟是如此!
可无论情感和理智,她都没法接受弘哥哥突然之间不是她哥哥的事实。
看着她一脸震惊不敢相信的模样,赵弘毅长叹一口气,讲起那天他得知自己身世的经过。
那是他在外漂泊三年后,第一次背着行囊回到家乡。行囊里,还装着给芽芽买的零食。
当天,凤凰山上飒飒山风,松涛如怒,天上云朵如列阵士兵,急急奔走,天边,隐隐有乌云,太阳在后面闪烁不定透出光的箭矢。
青石小桥边,沙时崇截住他,他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还以为是幺爸特意来接他,当即放下行囊,满怀欢欣脆脆喊了一声:“幺爸,我回来了。”
沙时崇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莫喊我幺爸。”
他不知所措。幺爸是怪他太久不回家吗?可他要挣钱还债,幺爸知道的。
沙时崇面无表情,一句话劈开他的天灵盖,震得他灵魂离体:“你也不是我哥亲生的,我没你这个侄儿!”
他掏了掏耳朵,又拍了拍头,以为自己在做梦,梦见回老家,没有钱,不受欢迎。
猎猎风中,沙时崇声音远远近近,如在云端:“我哥是天阉,怕人知道说怪话,很早就出去打工。在医院遇到你妈未婚先孕正要打胎,就把她带回来,骗人说早就在外结了婚,回来坐月子。”
“我妈欢喜哥哥有了媳妇有了后,临终前逼我发誓,绝不告诉外人。”
“如今我哥死了,我也没告诉外人。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天阉!赵弘毅在外混了几年,当然明白这个词什么意思——□□官发育不全,先天短小甚至缺失,完全没有生育能力的人。可他的爸爸,怎么会是天阉?或者说,一个天阉,怎么可能是他爸爸?
赵弘毅大惊失色,步履踉跄连连后退,退到桥栏杆处收脚不及。栏杆低矮,他个子高,一阻之下险些一个倒仰翻落下去!
他弯腰扶着栏杆,弓起身子喘粗气:“我不信,我不信!我爸虽然脾气不好,一时失手犯下大错,可他是我亲爸!我是他亲生儿子!”
沙时崇一声冷笑:“亲生儿子?我哥和我多高,你看看你多高?麦子地里长出高粱来了?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副嘴脸,不像你妈不像我哥,我骗得了你吗?”
赵弘毅血液瞬间凉透。
半趴在桥栏杆上,他在桥下平静的小水潭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倒影。
离家三年,他早就脱去了青涩少年的稚嫩。这张脸已经近乎青年模样,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甚至有些锋芒毕露富于攻击性,一点不像妈妈那么柔和,也不像沙家人五官扁平扔在人堆里找不回来。
是的,他长得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
沙家人都矮,而他,从上小学起就是班上最高的男生,女生们总在他打篮球的时候偷偷看他,讨论他高大俊朗的模样。
一直以来,他爸打他的时候,第一巴掌总是“啪”地扇上他的脸。
原来,他的存在,就是狠狠打他爸的脸,昭示着他并非亲生的事实。若不是沙家远在村子一端,若不是他在校住读,恐怕村里闲话早就传开了吧?难怪,难怪沙时崧坚持花大价钱送他去城里中学读书,那根本不是为了他的学业!
不,他不是他爸,该叫他——沙时崧。
沙时崧的一切古怪行为,都有了解释。
他为什么脾气上来打砸家伙?因为他气不顺——眼见自己的家当要落到一个没血缘的孩子身上,他宁可砸了它们。
这人,是疯子。
他一个天阉,原本不能娶妻,说不定还要一辈子受人指指点点说尽闲话。他何等运气遇到妈妈,有了妻子儿子,有了完整的家庭。可这人却放着好日子不过,一路折腾作死,竟然下狠手打死了妈妈。
妈妈没有一分一毫对不起沙时崧!她嫁给一个没有性功能的男人,为他持家理事,为爷爷奶奶送终,尽到了做妻子的一切责任,却没有享受过为人妻子的权利,守了一辈子活寡,挨了一辈子打。
赵弘毅永不能原谅这个畜生,这个刽子手!
赵弘毅抱着长满青苔的石桥栏杆,痛苦得涕泪交流。
沙时崇一把抓起他的头发,揪抬起他的头颅:“你看看你这张脸,你看看你这身板,叫我哥怎能不恨?你但凡像你妈多一点,他还能想得过。可你越大越不像,越大越有脾气,你不是他儿子,你也不敬着他,一心偏帮你那个不要脸搞破鞋的妈,他看你看得牙痒痒……”
“我妈不是破鞋!”赵弘毅一把掀开沙时崇,大声吼道:“我妈不是破鞋!”
沙时崇狞笑:“不是破鞋是什么?怀了野孩子在医院里打胎,这么多年娘家都不敢回,也不知孩子是谁的种这么见不得人?!”
赵弘毅暴喝一声,一拳将沙时崇击倒在地,追扑上去,两只膝盖将沙时崇狠狠跪在身下,咬牙切齿:“不许侮辱我妈!再说一个字你试试!”
沙时崇被压得起不了身,喉咙里发出老麻鸭一般嘎嘎怪笑:“你现在就走,这事你知我知。你要是再回来,那就别怪我不仁义!我要让全村人都知道你妈偷人搞破鞋生的你,活该被我哥打死!”
赵弘毅目眦欲裂:“沙时崧天阉!你自己说的!”
沙时崇被他压制久了出气不顺,哼哧哼哧中声音断断续续:“除了我……谁知道?死无对证……的事,哪个……信你?”
赵弘毅随手在旁抓起一块石头,对着他后脑勺狠狠砸下去!
最后关头,石头偏离,猛地砸在土坑里,陷成凹窝:“沙时崇!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吗?行,我这就走!你敢在村里乱说我妈一个字,我一刀捅死你!我说到做到!”
这一刻,他清晰看透了沙时崇。
沙时崇可以为了沙时崧的遗产违背在奶奶病床前发下的誓言,说穿事实赶他走,自然也可以为了名正言顺霸占沙时崧的遗产,肆意泼妈妈的脏水,把妈妈说得极端不堪。
他虚伪、狡诈、伪善,霸占了沙时崧的遗产,还想要个好名声做遮羞布。
他若不回去,沙时崇会守住这个秘密,继续扮演好弟弟的角色。他若回去,沙时崇一定会在村里造谣污蔑他妈妈。
沙时崧已经死了,整个凤凰村没人知道他是天阉。可赵弘毅长得不像沙时崧,沙时崇只需一语就能道破。联系到沙时崧常年打老婆孩子,村民的流言蜚语唾沫横飞肆意生发,赵弘毅完全可以想象。到时候,所有的污水都会泼在妈妈身上,骂她活该挨打。而沙时崧,还要落个宽容大度拉扯养大野种的美名。
逝去的人不会说话,活着的沙时崇是个人渣。
他不能回去,叫九泉之下的妈妈背上污名。
从那天起,赵弘毅彻底没了家,没了亲人,没了念想。
从那天起,他一去经年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