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行你心上》一起跳舞

45、不听

　　赵弘毅想了想，转而指指远处：“你看那位开三轮的大叔。”

　　齐放扭头，看到一个红色的残疾人电动三轮车正突突驶过来，刚刚那位穿牛仔外套的大叔慢吞吞驾着车停下，笑问路边熟人：“哪儿去？我带你一截？”熟人摆摆手：“你各人赶紧去送货，莫管我。”

　　——这有什么好看的。

　　“地震的时候他家房子塌了，媳妇儿走了，大叔腿残了。现如今盖了新房子搞起小农超，开个残疾人小三轮到处送货，还代收发快递。”赵弘毅看着齐放：“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日子总要过下去，人得往前看，你说是不是？”

　　齐放随意点点头：“你说的都对。”

　　都对你还这半死不活的样儿？感情卫成昭这些年一直跟进不间断的疏导都白费心血了？赵弘毅捏了捏指关节，盯着齐放不说话。

　　“我升官了，你发财了。”齐放淡淡一笑：“你看，按世俗标准，我们都活得很好。”

　　升官发财，好一个升官发财。

　　赵弘毅忍了又忍，没忍住：“你这样，你老婆在地下看了怎么想？”

　　齐放挑了挑眉，语气坚定：“没什么九泉之下不能安息，没什么天堂来世可以托寄，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想来。”

　　某人气馁了。

　　赵弘毅一直相信，人死了就去往另一个他不知道的世界，看见他，听到他，懂得他，甚至护佑他。或许这是他能走出来的方式。他祭奠工友，悼怀母亲，心得宽慰，然后继续前行。

　　已知人生苦，自然信神佛。于他而言，没有别的可以慰他半生悲辛。

　　齐放不能。作为□□员，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清楚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赵弘毅来这里，是为了悼念亡者。齐放来这里，是为了折磨生者。

　　赵弘毅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齐放淡淡笑了一笑：“弘毅，大道理我比你会讲。”

　　也是，他当官的么，天天讲话开会动员做报告，句句都是大道理。

　　齐放拍了拍他肩头，露出同情的神色：“这么会劝我，不如劝劝你自己。”

　　“我？我好得很。”赵弘毅一挥手，豪情万丈：“你也知道我发财了。”

　　“好得很吗？”齐放缓缓摇头，回首看向远处路边那堆灰烬。“我是说，那位姑娘。”

　　赵弘毅的手顿时卡在半空，露出古怪神色。

　　“我看见了。”齐放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啪啪”按动打火机，点上，慢吞吞吐了一个烟圈，看它晃悠悠消散在空中。

　　“干嘛躲着她？”

　　赵弘毅撇过头去，不发一言。

　　“意外和明天，你永不知道哪个先来。你我都是经过5.12的人，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齐放将手重重搭在他肩头：“弘毅，不要像我——等人没了才后悔，为什么她在的时候不珍惜一点？”

　　赵弘毅苦笑：他和她之间岂是那样简单？根本不是珍惜不珍惜的问题好吗？

　　他不搭理这个话题，只将瓶中酒尽数倒在地上，亮了亮酒瓶底：“赵大友你多喝点，你看，这回我没喝回扣哈。”

　　齐放点了自己带来的烟插在地上：“赵大友，我们走了。你老板说了，活着的人还要活，日子总要过下去，人得往前看。往后他忙着发大财，如果不能来看你，你多担待。”

　　有点阴阳怪气。

　　赵弘毅知道，齐放怪他固执不听劝。

　　他也怪齐放固执不听劝啊！

　　时至下午，齐放摇摇晃晃起来，对赵弘毅说了最后一句话是：“世界很大，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其实很单薄。弘毅，你要想好。”

　　赵弘毅答：“我知道。”他和她，连兄妹缘也单薄得一捅就破，何能求其他？

　　齐放离开了，从微雨淋湿的后视镜里，他看到赵弘毅立在路边渐渐变小，身影茕茕。

　　也不知在目送他，还是在告别她？

　　待赵弘毅驱车赶回到成都，方承乾竟然凭空出现，在他办公室走来走去，一见他就迎上来，如同李莲英迎奉慈禧太后，笑得极为谄媚：“弘毅弘毅！”

　　赵弘毅太阳穴上神经一跳，随即恢复镇定。

　　不跟他一般见识，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反复提醒自己，眼前这憨憨虽憨，却是世上为数不多的，真真正正关切他的好朋友，好哥们儿。

　　他眉目恢复淡淡神色，将背包扔到沙发上：“我没事。”

　　简简单单三个字，抹平了方承乾一切担忧。

　　方承乾笑脸更谄媚了，连忙解释：“呃，那个，我陪钱伯伯、木阿姨一家来的。顺便来看你。”

　　我可不是担心你做傻事哦。

　　不一会儿，赵弘毅就明白了事情原委：钱葳想全家一起到川西旅游，理由是还是很小的时候来过，现在都忘记了。小小要求而已，一家人对小公主的愿望欣然应和，只她嫂子怀着二胎，带着小侄子留在S市老家，一家四口就这么飞来成都。

　　赵弘毅微觉奇怪，九寨沟也有机场，怎么绕个圈子？转念一想，都江堰、青城山、九寨沟、黄龙、花湖、米亚罗、毕棚沟这一条线好像也是热门环线。

　　“弘毅，你是这边的地头蛇，给我们当导游吧？正好放松放松。”

　　赵弘毅笑：“指望我做导游？我自己都没去过。”在川西川北这几年，赵弘毅并没有到处旅游。那些著名的景点就在他身边，他一个也没去过。

　　原因么……忙是一方面，没心情也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这边也有无疆户外常常组织的线路，他不想与芽芽迎头碰见。

　　但他没觉得遗憾，这里处处是风景，哪怕工地四周随手一拍，也漂亮得可以做电脑桌面。

　　上天真的很厚待四川，赵弘毅相信，全中国没有比四川风景更多样的省份了，雪山、高原、大草原、海子、湖泊、丘陵、平原、大江大峡谷、小溪小古镇、雄关、古城、名山、古刹……除了海景外，什么风景这里没有呢？

　　板块运动给了四川一个举世皆知的地震带，也造就了这里奇绝秀美的风光。

　　就像那对狼心狗肺的夫妻给了他巨大伤害，也给了他一个心尖尖上的芽芽。

　　他咬咬牙骨，将这念头叫停。

　　方承乾有些惊讶：“你每年那么多接待，我还以为你早玩腻了？”

　　赵弘毅各方关系如高速路网，一年下来接待超级多。

　　“都是助理陪同，我还专门找了个旅游专业的来做接待。一年下来，她说都耍臭了。”想到方承乾不懂四川话“耍臭”，赵弘毅摇摇头，改用S市方言道：“就是玩腻了的意思。旅游么，本来就是从自己玩腻了的地方到别人玩腻的地方去。”

　　方承乾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看着他：“也不知道你这么拼干什么？你得会生活，懂不懂？”他朝赵弘毅衣裤努了努嘴：“瞧瞧，越来越没品位。”

　　赵弘毅只是笑：“我就喜欢挣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润的衣服，裤脚上沾染的泥点，忙道：“我换身衣服，马上过去。”

　　这个样子过去见钱家人，十分失礼。

　　有钱家几尊大神在，晚上的宴会不可避免规模一扩再扩。

　　不得不承认，明德集团的人脉，比他的长弓建工集团又高出一个层次，多出一个数量级。因为部分业务交集，有些人赵弘毅也认识。毕竟如今，他在其中已经算是个人物。

　　璀璨灯光中，嘉宾个个矜持端贵，女伴们衣香鬓影，到处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在向他人伸出橄榄枝，每个人也都被他人结交攀援。

　　这本是赵弘毅最得心应手的场合，也是他最兴奋振作的场合，今天，他却莫名地兴致缺缺。

　　他已经过了四处钻营结交的阶段，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索性顺遂心意退出人群，来到花园吹风。

　　棕榈树下，功成名就的男人高大缄默，微微仰头向天，身影如渊渟岳峙。

　　一直留意他的钱葳提起裙摆，悄悄跟了出来。

　　“赵总。”

　　棕榈婆娑，有风如波，长裙曳地的钱葳看着赵弘毅，眼睛溢出光彩。

　　怎么办？心跳得好快，血液，你又感知到你的主人了吗？

　　面对昔日远在云端，遥不可及的明德公主，今时今日的赵弘毅从容淡定点头致意：“钱小姐。”

　　赵弘毅离开海市后很少回去，这几年只见过钱葳几次，不是逢年过节就是仪典场面，中间隔着钱家人和钱家的各路关系人马，每次都礼貌客气，不如和钱北辰那样熟稔。

　　钱葳轻轻咬了咬唇角：“这么叫好生疏，干脆你叫我葳葳，我叫你赵大哥好了。”

　　钱葳想叫哥？抱歉，他赵弘毅长这么大，只有芽芽一个妹妹。

　　赵弘毅不假思索道：“钱小姐，你和承乾一样叫我弘毅吧。”说起来，钱葳和承乾是世交平辈，这么称呼也算合适。这些年，钱忠恕、钱北辰也这么叫他。

　　钱葳眼睛一弯：“好，就叫弘毅。弘毅你不喜欢热闹？”刚刚看到他一脸淡然疏离的神色，可明明哥哥说他很善于也很热衷交际。

　　看不出钱家小公主攀谈的想法，赵弘毅这些年就白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