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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对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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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兜里电话铃声猛然响起,赵弘毅心中一慌,猛地一个转身,大步离开,一直走到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去,确认隔开距离又隔音,这才接起电话。
好巧不巧,来电者正是方承乾那个混账王八蛋!
“弘毅,有件事情对不起你。”电话里方少一开口,就透着惴惴不安。
赵弘毅一怔,这家伙在跟他道歉?
他将手机挪开两尺,深呼吸一口气,声音已然无恙:“方承乾。”
方承乾一愣。按他对赵弘毅的了解程度,连名带姓称呼,已说明他此时情绪。他赶紧再度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弘毅你先听我说……”
赵弘毅吸进去的那口气翻腾着喷涌出口,咬牙切齿道:“是对我不起。方承乾,你居然骗芽芽说我死了!”
方承乾大吃一惊,声调一扬:“你怎么知道?”
赵弘毅侧过头,从青灰色的车窗向芽芽望去,她仍然蹲在那里,和“天上的弘哥哥”说着悄悄话。
他沉默,任由泪意散去才一字一顿回答:“她正在祭奠我。”
“你们、你们撞上了?你们怎么会撞上?”
赵弘毅声音阴冷:“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跟芽芽说我死了?她为什么会来汶川祭奠?”
方承乾声音结结巴巴:“五年前,她打你电话打不通,跑来S市找你,不知怎么查到我的电话,非要追问你的下落。我想,你的号码还在用,应该是把她拉进了黑名单,想和她断绝往来。我就撒了谎,说你在汶川救灾时死了。今年她想来祭奠,追着问地方,我就把你那工人赵大友的事儿安在了你头上。我想来想去觉得做得不地道,这才跟你打电话。我说赵弘毅,我可以犯糊涂,你可不能犯糊涂。她是你仇人的女儿,还是你的堂妹,你如今见到她,千万不能旧情复燃……”
赵弘毅心头一阵毛躁,和最好的兄弟伙毫不客气开炮:“我和她怎么回事我心里明白,用得着你管??”
方承乾编瞎话说他死了,此刻自知有愧,被他骂也不敢还嘴,只一个劲儿道歉:“是我不对,我不也是为你好为她好吗?你看这几年大家过得多平静,你一门心思扑事业,人家也安安稳稳过日子。若你还在,一边是她那没良心的亲生爹妈,一边是她挂念愧疚的弘哥哥,人家多痛苦纠结是不是?”
赵弘毅一下失去了声音。
他想起无疆户外论坛上看到的内容,沙漠雨在一众驴友之间很受喜爱和信赖,性子也日益爽直,还是救援队的骨干呢。
他“死了”的5年里,沙漠雨没事儿写写稿子爬爬山,有事儿就救救人当当英雄,的确很平静很安逸。
方承乾在那头听不见他回答,只觉得苦口婆心,拳头都打在软棉花上。他大声“喂喂”几声,却被赵弘毅无情挂断电话。
方家大少十分沮丧——他怕是帮了倒忙。见到沙漠雨哀哀祭奠,赵弘毅怎能古井无波?他那不伦的单相思怕已经燃得如森林大火了!
早知今日,他撒什么谎?就该直接告诉沙漠雨:你那哥哥对你起了糊涂心思,羞愧躲起来了!姑娘哎,你也长点心,离那混账东西远些!
烟火和鞭炮声引来周边居民注意。
一位跛脚大叔柱着拐杖好奇挪步过去:“小妹妹,你干啥在这马路边儿烧纸钱呢?”
沙漠雨拍拍膝盖站起来:“祭奠我哥。汶川地震后,我哥开挖掘机抢险,被余震埋在这里了。”
瞧,时过五年跟别人提起,她已经能平静说出口。
跛脚大叔恍然大悟:“就是那个挖掘机司机呀,姓什么?我想想看。哎呀老了记性不好。”大叔一脚点地,用拐杖在地上点了几点,想起来了,用力一戳拐杖,发出“哒”的清脆声响:“对了,姓赵。”
沙漠雨不期然他竟然知道弘哥哥的姓氏,当即激动起来:“对对,我哥就是姓赵!”
大叔眼圈儿红了:“你哥,我们这里的人都念着呢。小伙子可惜呀,可惜呀。”
他抬起拐杖,指了指不远处:“有一次下大雨塌方,那挖掘机跟着滑移,露出一个角,我们这儿的几个人使力想把尸骨拉出来。里面都是泥巴陷着,哪里拉得动?只扯出来半截衣裳,又被掩了。”
大叔用满是伤疤的手背按了按眼窝:“我亲眼看见是一件黄色冲锋衣,衣服兜里还有糖纸。”
那就是弘哥哥,不会错!当初在医院时,弘哥哥就穿着一件黄色冲锋衣,和她身上的款式差不多,他说那是公司发的劳保。他总在那衣兜里揣些糖果糕点,好随时满足她这个小馋猫。
沙漠雨到底没能忍住喷薄而出的眼泪。
弘哥哥,她终于找到了弘哥哥的埋骨处……
她请求大叔带她过去,细细指认。
大叔怎么会推辞?当即戳着拐杖,一路热心引她去了。
两人经过赵弘毅的车子,沙漠雨满眼都是前方,没有向这辆崭新大G看一眼。
隔着车窗玻璃,赵弘毅看到她一步步往赵大友的遗骸埋没处去,他也清晰看见,她抬起手接连抹了几把眼泪。
这该死的方承乾!他应该顺着电话信号爬过去,揍死他个龟儿子!
“芽芽”两个字就像郁郁葱葱的青竹一样从心头密密麻麻生长起来,争先恐后要刺破喉咙。
叫她,还是不不叫她?过去相认,还是从此不见?赵弘毅心中天人交战。
5年的压抑和努力,仿佛钢筋和模板打成的坚硬外壳。肃然冷漠的表情下,一颗心寸寸裂开,肉绽血流,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拢束起来,拢束起来,强行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模糊了前挡风玻璃。
赵弘毅手指一动,雨刮无声启动,一左一右横扫,视线重归清晰。远处,沙漠雨撑起一把花雨伞,和跛脚大叔挥了挥手,上了路边一辆车,发动车子,顺着公路向前方驶离,很快转弯不见。
一身力气瞬间散尽。
他还爱着她,不能坦然面对她。
如果5年分离不够,那就再来5年、10年……终有一天,突如其来的爱意会变得淡薄,惊涛骇浪的思念会变得古井无波。
那时,他会去找她,坦坦荡荡的,还把她当小妹妹对待。
封闭的车子里一片静默,赵弘毅紧紧闭上双眼,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无边春雨沙沙而下,他仿佛一个人置身于月下大海,举目四望,全是要吞没他的潮水和亘古清寂的月色。
这就是他的命运吧?爱上不该爱的人,他或许将孤寡一生。
他启动车子,打死方向盘,在路上猛地一个调头,就要离去。
路前方,有个清瘦的人影儿双臂大张正正挡在他面前,赵弘毅赶紧一脚刹车,“吱嘎”停下。
来人转到他车窗边,拍了拍窗玻璃:“咳咳!赵弘毅,咳咳!远远看到你背影,果然是你。”
此人年已不惑,手中提了一把小锄头,裤脚挽起,脚脖子和鞋面沾染了不少泥土,像个当地农民。面容却十分不俗:五官英挺,单眼皮,高鼻梁,薄唇轮廓分明,样貌有些像赵文卓。神色沉静,腰背笔直,仪态端雅,论气质来,又像位著作等身的大学教授。
正是齐放。
今天,也是齐放亡妻忌日。
赵弘毅推门下车。
目光不禁落在齐放耳鬓,那里,发根处泛起一片灰白。
这五年,年年此日此地相逢,齐放的头发有时青黑有时微白,赵弘毅如何猜不出,他已经开始染发掩饰自己的白发。今日看来,他的白发比往年又多了一些。
赵弘毅鼻子微酸,忙伸手按了按鼻根,瓮声瓮气问:“下雨了怎么不打伞?你这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
自从那年肋骨断裂戳破肺叶,齐放就添了咳嗽毛病,一遇寒就发作得厉害。
赵弘毅弯腰从车里取出一把伞递给齐放。
齐放挥挥手:“没事,这点小雨。”他仰头望天:“下雨对花儿比较好。”
赵弘毅抬眼看了看河谷下游不远处,一片淡紫色的鸢尾花儿在细雨中颤颤巍巍,惹人怜爱。
齐放亡妻生前特别喜欢鸢尾花,他在她牺牲处种了一些,几年下来郁郁葱葱一大片,年年此际都开得烂漫优雅。游客到此不知情,多有来拍照留念的,一来二去踩坏了不少。
赵弘毅替齐放心疼花儿。齐放却说没什么,花儿嘛,开来就是给人看的,踩坏了他再种就是。于是果然年年来此种花。
赵弘毅帮他把手上小花锄接过来,收在车上,弯腰从副驾上取了背包。
两人很有默契,并肩往赵大友埋骨处走。
沙漠雨已经离开,赵弘毅抿了抿唇,心气渐渐平和。这是最好的路,没有向左,也没有向右。
雨渐渐停了,几支中华烟被点燃后插在泥地里,列成一排。香烟缭绕,逐渐消散在风里。
赵弘毅把剩下的烟一把火点了。拿出鸭脖、酱肉、花生米摆在纸盘里,又给两个杯子倒上酒。
齐放看着天空轻轻笑:“赵大友,你看你老板多抠门,带瓶酒来,自己还要喝回去一半。”
赵弘毅笑了笑:“我这次没带司机,开车不喝酒,这给你倒的。一年不见,你陪赵大友走一个?”
齐放摇了两下头:“医生不许我喝酒。”
齐放身体竟然到了这地步?赵弘毅手中动作一顿,目光扫过他全身。
齐放微微皱了皱眉:“算了,去他的医嘱!”伸出三根手指快速端起酒杯,赵弘毅一时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控控控——”白酒下喉,齐放顿时呛咳起来,舌头微微卷裹向外伸出,似乎连心肺都要咳吐出来。
赵弘毅叹了一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背,待他平歇下来,幽幽道了一句:“齐放,你何必自苦。”
齐放从兜里掏出手帕纸,掩了掩口:“并没有。”
在某些官员面前,赵弘毅常常自愧不如,尤以睁眼说瞎话为最。此时此刻,齐放位列其中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