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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祭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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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江城传媒集团办公室。
键盘敲击的机械声此起彼伏,声声繁促,记者们有的肩膀上夹着电话正在边听边记,有的翻着笔记本核对数据和关键词,有的皱着眉头思索标题和小标题,办公室里人人有序地忙碌着。
处处透着编辑部截稿时间将至的急迫。
沙漠雨完成稿子最后一遍核对,鼠标点击发送,将稿件传到编辑公共库,关了电脑。
桌上水晶瓶里,一束白色的菊花发出淡淡香气。沙漠雨站起来,给菊花换上清水,用花剪将花茎底部水胀泛黄的部分剪去,好让它开得更久。
身后,和沙漠雨同年入职的年轻女记者何敏而为了一条标题磋磨了足足十五分钟,痛苦万状之余瞧见沙漠雨好整以暇的样子,十分羡慕:“沙漠雨,还是你安逸呀,马上要休公休假了。打算去哪儿啊?”
明明很好回答的问题,沙漠雨却停顿很久才回答:“汶川。”
何敏而有些惊讶:“去那里干什么?风景一般吧?”
时政部主任崔巍扶了扶鼻梁上的细脚无框眼镜,呵呵一笑:“沙漠雨是驴友嘛,驴友就是要去常人不去的地方,看常人看不到的风景。”
摄影记者邱晓静转动着晨光自来水笔,轻轻一哂:“羡慕嫉妒恨哪,大家都是5天公休假,偏偏沙漠雨这些年耍的时候、去的地方比谁都多。”
同事们没搭腔。
沙漠雨喜欢户外运动,就算出去纯玩儿,都会拍点美图发新媒体。每当节假日,她都制作一些假日出游攻略刊发,阅读量和点击率颇高。传媒集团领导喜闻乐见,常常表扬,对她出去徒步驴行,只要不影响每月定额的稿件数量,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领导都不说她,邱晓静酸个什么?
何敏而笑嘻嘻道:“我觉得挺好。沙漠雨不管去哪儿玩,回来都给我们带好吃的,我们也跟着沾光是不是?”
沙漠雨扶额:“带带带!你就是转弯抹角提醒我吧?”
邱晓静啧啧两声:“沙漠雨就是会来事儿,怪不得领导青眼有加呢。”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
这阴阳怪气咄咄逼人,何必呢?
大家都知道邱晓静和沙漠雨不对付。
本来文字记者和图片记者合作颇多,竞争几乎等于零,只是沙漠雨不仅是文字记者,还是无疆户外的资深驴友和救援队的骨干成员,更是个摄狼。
无疆户外这些年发展极好,衍生出的兴趣组覆盖了骑行、攀岩速降、登山、自驾游、汽车越野、滑翔伞、无线电、无人机、皮划艇等多项运动。哪一项都是时尚前沿,抓人眼睛。沙漠雨身为驴友中的一份子,既能亲临时尚运动项目现场和救援一线抓回各类新闻,又被那帮好摄之徒带出一手好技术,图文并茂一发出去,点击量相当不错,很能引流。
邱晓静业务水平一般,每月被任务压身。当沙漠雨几次从她手中夺走版面和图片新闻奖项,两人的矛盾就日渐上升了。
邱晓静本就心眼狭小,几次三番出口讽刺绵里藏针。
沙漠雨性子好,不发火,日常保持礼貌客气,倒显得她蛮不讲理。邱晓静拳头打在沙包上无处着力,越发气闷,时有失态。
身为沙漠雨的主任,崔巍绝对维护沙漠雨,赶紧转换话题:“汶川那边,听说重建得挺漂亮的。”
何敏而立刻附和:“对对。说起来,前两天还是汶川地震五周年的日子呢,网上报道挺多的。”
办公室里众人都放下工作,开始说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这个说自己当时在做什么,跑出来后有多么震惊,那个说自己得了“地震后遗症”,晚上老公翻个身她就觉得床在摇,是地震。又有人说,从那后家里人就热衷囤积食物和饮水,经常看末日生存攻略等等,一有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
沙漠雨没有说话。
时隔五年,她心中依然不能完全平歇,何况在这个特殊的日子。
她就要去汶川祭奠弘哥哥,去那个五年来她一直回避踏足的地方。
回家收拾东西时,她给方承乾打电话说了一声:“方承乾,我要去汶川了,要不要替你带束花?”
方承乾十分头疼。
他总算明白了赵弘毅当年的苦恼:撒了一个慌,就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
从今年初沙漠雨有了去汶川祭奠赵弘毅的勇气,就一直在追问他赵弘毅牺牲的地点。
方承乾试图胡乱搪塞说,当时各地赶去的队伍挺多,缺乏统一调度指挥,各自忙着抢险,和赵弘毅一道的工人现在天南海北四处打工,他也打听不到了。
可身为记者的沙漠雨特别能追根究底,方承乾回答打听不到,她当即表示她要来海市,亲自查询赵弘毅当初工作的公司法人、同事信息,一个个追下去,总能查找出他当初的救援线路,救援任务和牺牲地点等等。
开玩笑,法人就是赵弘毅!他敢任由她查吗?方承乾咬了咬牙,答应帮她打听。 好在方承乾知道当年赵弘毅因底下员工牺牲深深自责的事情,向赵弘毅旁敲侧击,打听了点儿情况,将当年牺牲的赵大友之事移花接木到赵弘毅身上,细节还算详实,勉强把谎扯圆了。
如今,灾区重建已经结束,赵弘毅的事业跟国家建设步伐,渐渐放到长江经济带、西部城市的房屋、道路、市政设施建设上。方承乾暗思,沙漠雨此去汶川,两人应该碰不上吧?
电话里,方承乾假模假式哀恸缅怀了一阵,倒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多带衣服小心那边冷之类的话。沙漠雨礼貌敷衍了几句,很快挂了。
第二天,她开车向汶川进发。
在都江堰,她住了一晚,做了个足底按摩,还做了个SPA。她想好好的,漂漂亮亮的去祭奠弘哥哥,好叫他在天上看见也宽慰些。
5月中旬,正是川西川北的初春,风景美不胜收。都江堰早就恢复了繁华,来来往往都是各类入川的游客和车辆。当地修起了新公路,盖起了新房子,路边处处可见什么羌寨、民宿、旅游包车的广告。
那场大灾难的阴影已经渐渐成为过去,朝气蓬勃的春天,处处都是生机。
四川人向来坚强乐观,过日子总是向前看。
过了都江堰,到汶川也就50多公里。赵弘毅牺牲的地方就在途中一段无名山沟,按照方承乾所说,那地方上游有一处损坏桥梁遗址,下游有一所被震坏的学校,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没有关系。沙漠雨想,她的公休假加上周末,有足够时间慢慢寻找。
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只大半天,她就找到了那处地方,地形特征和方承乾说的一模一样。
两山夹河,一团云飘来罩着河谷,天空下起蒙蒙细雨,抬眼望去,唯有山体垮塌的痕迹还隐约可见,因为滑坡体的植被覆盖率比周围原始山体低多了。
沙漠雨在路边找了块干净之地,从背包里取出祭奠用的东西:香、蜡烛、鞭炮、菊花,还有冥币,很多很多冥币,装满了整个背包。
点燃打火机,炸响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淡青色的烟火缭绕纷纭,纸钱燃烧的热气灼人肌肤,灰白的灰烬如扇动翅膀的小蛾子,打着圈儿往天上升腾。
沙漠雨也不知道是被烟火熏的,还是自己流的泪。
大概是烟气所迫的生理现象吧。
往事纷纷纭纭,瞬息围拢眼前,却因这袅袅青烟,叫人看得朦胧。5年了,当时的锥心刺骨,如今翻腾起来,只变作隐隐钝痛。
起初一两年,弘哥哥时时入梦。到后来,毕业、论文、投简历、找工作、看房子、养活自己、适应职场……一件件世俗杂事推着她向前走,琐碎又繁杂,她的生活充斥着种种鸡毛蒜皮现实压力,梦见弘哥哥的时候越来越少。
再过些年,说不定就会渐渐淡忘。她悲哀地想——逃不过,她恐怕逃不过遗忘的曲线。
沙漠雨提醒自己,不能忘啊,不能忘。颜缘说过,当这世上再也没人念他想他,这个人就真正不在了。
她不能让他彻底消失,如果她不念他想他,这世上还有谁记得他呢?
呛咳几声,她开了口,微有哽咽:“弘哥哥,我来看你了。”
五年了,她曾经那么难受,如今亲来祭奠,竟然也可以忍住不哭。
今天是赵大友的忌日。
赵弘毅如往年一般,开车来到他牺牲的地方祭奠。
赵大友喜欢抽点小烟喝点小酒,赵弘毅就往背包里塞了一瓶茅台,一条中华,两个杯子,还有花生米和卤煮五香牛肉、绝味鸭脖,他要陪兄弟喝两盅。
下了车,远远的,他听到鞭炮炸响,有烟火弥漫起来,发出特有的硝烟气息,他眯着眼睛瞧了瞧,看见一叠叠冥币堆成有棱角的火堆,四周次第亮起火光,纸钱燃成熊熊大火。
身为江城人,他知道,那是江城人祭奠亲友的方式。
难道是赵大友的亲人找来了?怎么不给他说一声,他也好接待。
山风横刮,雨丝斜乱,他裹了裹薄款长风衣,压了压头上宽檐礼帽,快步走过去。
火堆旁,一位扎马尾的年轻姑娘背对他蹲在地上,马尾从她帽子尾部抽出来,长长的垂在肩背中心,随着她伸手撒烧纸钱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身体看似纤薄,然而赵弘毅从她绯色薄款皮肤风衣下隐隐可见的肌肉轮廓一眼看出,这是一位常年大运动量的姑娘。
赵大友的家人他一直照拂,赵大友的妹妹生得膀大腰圆比男人还粗豪,这姑娘并不是赵家人。
他停下脚步,转身准备往回走。
耳听得姑娘轻轻对火堆说:“弘哥哥,我来看你了。”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听到了什么?芽芽的声音?
他抬起手,掏了掏耳朵,缓慢转过身去,全身骨骼和关节如失去保养的机器,咔嚓作响。
沙漠雨蹲在那里,未曾回头。只有那熟悉的声音轻轻传来赵弘毅耳边,清晰无比:“弘哥哥,这些年你有没有想我?”
想,做梦都想。
5年来,他经常梦见她。梦一醒来,赵弘毅就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压制了自己联系沙漠雨的冲动,却压制不住对她的默默关注。他在无疆户外论坛上注了册,不时去查看他们的活动照片。他通过卫成昭的□□空间和朋友圈搜寻芽芽的信息。他知道芽芽在传媒集团做记者,几度在网上以“沙漠雨”为关键词搜索过新闻资讯,找到不少她写的报道。
他本以为,自己日复一日的自我催眠,总有一天能将她淡忘。有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做到。可当鼠标不听从大脑指挥,“咔嗒咔嗒”点开无疆户外的网站和江城新闻网时,他便隐约感觉,这一天,也许要用一生来等待。
“过了这么多年才来看你,你是不是怪我?”
不,芽芽,我怎么会怪你。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本以为随着时间淡去可以忘记那些荒唐念头,又能重新面对你。可是,我仍心存异念,所以,我还不能回到你面前。
“弘哥哥,我每年都给你烧好多纸钱,你都收到了吧?你吃苦吃了半辈子,如今也算是阴间土财主了,不要省吃俭用舍不得花哦。”
沙漠雨又拆开一包冥币,抖一抖,排成扇面,伸长手臂在火上点了,轻轻一放,燃烧的纸币如蝴蝶轻盈飞起,烟气四散,被河上来风迎面一吹,直扑赵弘毅面门。
赵弘毅脚下一错,再站稳时脸上青了又白,十分精彩。
芽芽在祭奠他?她以为他死了?死在这里?
“方承乾那家伙说,他还给你烧了纸房子纸豪车纸车模呢,让你香车豪宅,美人相伴。只怕穷鬼都快羡慕死了!哈哈,你也收到了吧?”
方、承、乾!你居然咒我死!你居然跟芽芽说我死了!
赵弘毅心头咆哮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