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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乞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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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忙到近5月下旬,无疆打电话说从灾区撤回来了,要来看吴忧。
沙漠雨和吴忧一起在校门口等,等了半天也不见人。
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频频侧目。不是看她们,而是看路边一个乞丐。
沙漠雨和吴忧这段时间爱心爆棚,索性踱步过去献爱心。
乞丐一身破破烂烂,低着头靠坐在花坛边,发出轻微鼾声。身侧帽子仰天,里面已经兜了大半帽子零钱。过往的人还不时往里扔个三五块的。
他约莫五六十岁,穿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外套,多处磨破。整个人又黑又瘦,好像体表糊了一层酱油,满头油乎乎还裹了一层灰,每根头发显得格外粗。脸上有两块高原红,脖子上,一块儿晒伤的皮肤撕了一半吊着,看着就让人肉疼。交叉抱臂的手上,挽了一层脏兮兮的纱布,透出一块儿干涸的血迹。
瞧模样像是地震灾区来的藏民。
这段时间,陆续有灾区来的家属寻亲找到学校,或报告噩耗的,或劫后团聚的。此人说不定就是灾区的幸存者。
沙漠雨摸出钱包,扯出两张一百块,弯下腰放进了他的帽子里。
起身的时候,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身旁吴忧抖抖颤颤伸手,推了推乞丐歪扭的脑袋。
乞丐慢吞吞睁开眼睛,满眼血丝中还微有些迷茫,待看清吴忧,眼睛中一下勃发光彩:“苞苞!”
沙漠雨后退两步,揉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师父?”她的师父怎么憔悴黑瘦成这样!
吴忧眼圈儿一红:“爸爸,你怎么这样了?”
无疆站起来,余光瞥见帽子里的钱,怒了:“老子就眯一会儿瞌睡!老子哪里像叫花子!?”
他哪里哪里都像叫花子。沙漠雨鼻子一阵酸楚。
在灾区奔忙一周的无疆,倒在酒店大床上睡了足足一天一夜才缓过来。
醒来时,他眼睛里的红血丝退却了一些,精神还不见好,低落、消沉、颓唐。
“太惨烈了!苞苞!太惨烈了!”无疆的头甩了又甩,好像要把那些记忆甩荡出去:“我刨出来一个孩子,才七岁,胳膊没了,耳朵也没了,断肢碎成泥,拼都拼不起来。孩子还有一口气说,先救姐姐。可他姐姐也……”
“一个老婆婆,全家都死了,就剩她一个。老婆婆被村干部背出来,转头趁人不注意就跳了崖!”
“有所老旧村小,在山坡上,好多孩子没跑出来。老师说,看到孩子一群群往楼梯间跑,眼看到他们马上就要冲下来了,结果楼倒了下去。我去的时候,老师和家长们正用木板刨土,刨了一天一夜才救出来三个……”
无疆搂着女儿,哭得涕泪横流:“苞苞,我就想,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你如果有点啥,爸爸也不想活了!”
父女俩抱头哭,沙漠雨也跟着抹泪。
吴忧请了假,陪了爸爸整整两天,越发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亲见天塌地陷生离死别家毁人亡的惨景,坚强的无疆也出现了梦魇,情绪失常、抑郁、头疼等症状。
沙漠雨给师父买了很多小蛋糕,各种水果镶嵌其上,水灵灵的,奶油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她给吴忧解释:“吃甜食能让人心情好,我有丰富经验。”
吴忧苦笑,扯了她出酒店:“我还是找专业人士吧。”
她给卫成昭打了电话:“卫叔叔,我爸好像有些心理问题。”
电话那头,卫成昭听完长长叹息:“无疆户外此行进灾区的几位志愿者,都出现了心理创伤和应激障碍。失眠、酗酒、沮丧、抑郁、自责……无疆这算轻的。”
“卫叔叔,你帮帮我爸爸。”
卫成昭声音低沉:“吴忧,我不在江城,我也过来支援了,做心理干预。甚至我自己也有些……”他顿了顿:“我给那些志愿者推荐了我们心理中心的曾博士,他年纪大了没来灾区。一会儿我也把曾博士电话发给你。”
挂断电话,吴忧冲沙漠雨苦笑:“卫叔叔是江城有名的心理医生,正在灾区支援,他自己也出现了应激障碍……”
沙漠雨愣住了——卫成昭是心理医生?
不知此情,实在不能怪她。
无疆户外的驴友们都以网名称呼,以论坛和□□群相联络,彼此真实姓名、工作单位、家庭地址互不吐露,除非特别熟悉亲近的人才会知晓彼此情况。
而且,卫成昭担心沙漠雨知道他的职业后对他的心理疏导有所抵触,交往中一直刻意保留。故而从不透露自己的职业。
接连几次同行后,沙漠雨心理状况好了很多。卫成昭关怀爱护之余,渐渐有些不着痕迹的疏远。沙漠雨以为他结了婚对异性都如此这般,不由心生敬重,便再不同他走近。自然,也没打听过他的个人信息。
心理医生,也会应激障碍?
在沙漠雨心里,卫成昭总是那么阳光开朗,幽默热情。他臭屁自恋,也搞笑自嘲,他会温柔和善地指点她户外知识、呼吸的方法,也会放浪形骸地开怀畅饮,对天长啸。他做什么都让人感觉的有度有限,恰到好处的合适,她从未看过他失去分寸的样子。
然而,为一线伤者做心理疏导,让这位江城著名心理医生情绪濒临崩溃了。
当心理医生自己出现心理问题,那要怎么办?一年后,沙漠雨才从卫成昭那里弄明白这个问题,原来心理医生也有“心理医生”,那就是心理督导师。卫成昭的督导师,就是他的老师曾博士。
走户外,运动起来,笑闹起来,也是卫成昭排解压力的方式之一。
此时此刻,沙漠雨完全不敢想象卫成昭看到的惨象。
他身在医院,那是各种伤者最集中的地方。他做心理医生,接触的则是心理问题最严重的患者。医院里,该是怎样的惨状?
沙漠雨心里抽抽一阵后,猛地悟了一件事——卫成昭也为她治疗过,在她不知道的时刻,以她未察觉的方式。
从认识到一路同行,点点滴滴画面如珍珠串起,前情后果在她脑海中放映。她顿时明了,卫成昭时不时的疏离,不仅因为和青青结婚的缘故。她初一见面便少女心花痴他,他早就看出来了——谁让心理学是他老本行呢。
再后来,她得了抑郁,他才放下疏离客气,对她诸多关注、陪同,不动声色地开解,陪她走出抑郁。等她好转后,他又退回到医生和驴友的位置,不再充当贴心大哥哥——很有职业操守的医生,很有情义的驴友。
不知道卫成昭的诊费是多少钱一小时啊?她现在给还来得及吗?
与此同时,卫成昭正在为齐放和赵弘毅做心理治疗。
齐放在救援中断了一根肋骨,戳破肺叶,负伤下线。忙碌时,他尚且能强撑,车轱辘转地应对各种问题,而今身在成都医院躺着,亲自下令放弃对妻子救援的愧疚痛恨铺天盖地而来,让他痛不欲生,萌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需要心理治疗了。
赵弘毅则为底下工人接连伤亡压垮。更恼火的是,这一次,他选择不抛弃不放弃,依然导致了工人牺牲。
他的施工队伍抢修道路时发现一辆被掩埋的大巴车,现场情况复杂,上方危岩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垮塌。现场技术人员提出放弃救援大巴车,爆破岩体,快速打通道路。他坚决不肯。
时间紧迫,来不及制定最佳方案,他抱着侥幸心理冒着危险命人强行施救,结果上方落石,不偏不倚砸中铲车,当场牺牲一位兄弟。
更重要的是,后来跟上的队伍带来了生命探测仪,显示那辆大巴里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他蹲着地上,久久不起,一拳砸向地面,指骨关节顿时血肉模糊。
新的救援队伍和救援人员源源不断顶替上来,在前方疲劳作战的救援队伍被一轮轮替换下来。
撤退到外围的他们,居然在卫成昭的心理诊室神奇相遇。
眼神对上的那一刻,两位并肩作战过的男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即张开臂膀,拥了一下,放开。
沉默,默契的沉默。
赵弘毅的号先被叫到,他深深看了齐放一眼,迈步进入诊室。
诊室布置挺温馨,处处绿植,桌上水晶花瓶还插了几朵他叫不出名的鲜花,黄橙红白煞是好看,散发出脉脉香气,让人心情略略放松了一点。
医生面色憔悴,头发微乱,五官依然英俊逼人。
看到桌面上医生铭牌“卫成昭”三个字时,赵弘毅心里微微一动,此人会不会是芽芽赞不绝口的无疆户外第一帅哥?不过芽芽可没提到卫成昭是心理医生。且,卫成昭应该在江城。
很快他就知道了,此卫成昭就是彼卫成昭。
因为一系列评估后,心理疏导开始,赵弘毅倾诉差不多时,卫成昭貌似随意地聊起了无疆户外。
“你的身材一看就是游泳的,我也游泳。在我老家江城,我们无疆户外爱游泳的队员组成了几支游泳队伍,经常在江里泡着,救过不少落水者,也遇到过不少痛心的事。有一次,几位学生在长江边玩水。他们不知道看似清浅的滩涂,几步开外就是水下断崖。一位学生落了水,另一个去拉,也落水了,剩下两位慌张施救,结果4名学生全部溺亡。”
“他们勇救同学精神可嘉,但在那样情况下,放弃才是正确选择。”
放弃?不放弃?这正是赵弘毅痛苦的源头。第一次,他被齐放逼迫放弃了兄弟,第二次,他一意孤行不肯放弃大巴车上的人,结果又牺牲了兄弟。
卫成昭的心理疏导就围绕“放弃”展开。
当然也离不开药物治疗。卫成昭给他开了药,末了鼓励他:“有些选择要用情感,有些困境需要理智。兄弟你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这很好。但有些过分的情感也要注意约束克制。”
又像医患关系,又像神交已久的朋友,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伴随了赵弘毅的整个诊疗过程。
结束治疗那天,他请卫成昭吃了顿火锅。
卫成昭告诉他,自己即将回江城去了。无疆户外成立了户外应急救援队伍,刚刚完成募捐,正在进行装备采购,稍后是技术培训和心理培训。心理培训这个板块,正是卫成昭负责。
“任何救援,第一心态不能崩,救援者要安抚对方,自己也要镇定理性,否则一个选择不对,就是覆灭之灾。我们老大这次深有体会,所以首先培训心理这块。”
赵弘毅点头不已:“对的对的,你们协会考虑周全。卫医生你身上担子挺重啊。”
此次地震救援他损失重重,然“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赵弘毅痛快表示:“如果你们协会需要资金支持,我这里……”
卫成昭笑着摆手打断他:“谢谢赵总盛情,暂时还不需要,你救援时损失较大,现在困难挺多,不说我也知道。当然,如果将来赵总财源滚滚,我们又有新的需要,我也不会跟你客气,一定来打秋风。”
想起那经营户外用品店,还兼做拓展训练的无疆,赵弘毅也笑了:“也行。你们有个卖户外装备的掌门人,确实不缺钱,是我多此一举。”
卫成昭摇摇头:“一个协会要发展,固然离不得主心骨,但也不能事事都盼望老大挑起来,还得群策群力……”
待一顿饭快结束时,赵弘毅沉吟片刻:“卫医生,你回去后,若我还有什么……”
卫成昭比了个“六”在耳边:“给我打电话。”他轻轻一笑:“赵总心志坚定远远超过常人,此次实在是非常灾难才会如此。我看你是经常运动的人,以后多运动,有事别憋在心里,多和朋友聊聊天,应该没问题。”
“运动还有这功效?”
卫成昭又把多巴胺那套理论讲了一遍,一时讲得兴起:“我们协会有个女孩儿因父母离异闹得太丑陋,出现抑郁症状,后来靠户外徒步加心理疏导治好了,一点药物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