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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放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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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北、东、南三个方向通往汶川的道路上,由交通部门组织的救援施工队伍参与的紧急抢修正日夜鏖战中。全国各地组织的挖掘机队伍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灾区,各路民间救援车辆驰援四川。
道路!抢修道路是灾区救援第一要务!可修路需要时间,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赵弘毅一身泥浆,满面雨水,步履如风,心急如焚。
他正在通往汶川的一处山谷间。沿着河道蜿蜒的公路多处被滑坡阻断,他带来的几十台台挖掘机奋力挥动钢铁巨臂,如蚂蚁啃噬食物一般与巨大的滑坡体抗争,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在在滑坡上方抢通一条临时道路。
连续奋战两天,他满身泥水,头发结成一缕一缕,眉毛鼻子糊得快要看不出本来面目。土黄色的泥巴在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壳,只有肩膀被大雨冲刷过的地方能勉强看出他穿的冲锋衣,底色是柠檬黄。
他站在雨幕里,嘶哑着嗓子向工人们咆哮:“快!再快!注意观察周围!”
地震一发生,他就集结了能动用的全部机械设备,挖掘机,铲土运输机,压路机,工程起重机……全都往灾区赶,成为第一支赶到的民间应急施工队伍。
如今,队伍一部分留在都江堰参与救援,一部分被他带来抢修这条被塌方掩埋多处的通道,更多的被打散混编到各个方向各个区域去。
没有路,没有大型机械设备进入,前方的汶川县城就是救援的孤岛!可这里的地形太糟糕了!从业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这样破碎的地质,山高坡陡谷深河激岩土松散,一切地灾频发的因素都在这里聚集,简直就是地质灾害博物馆。
松弛的,缺乏粘性的土壤被大地震和一次次余震摇得松动不堪,挖掘机稍不注意就险象环生。他们不得不安排宝贵的人手来做观察员,一台挖掘机,需要3个观察员才够!
时间就是生命。所有的工人已经疲惫至极,每天只能休息4-5小时,倒在泥地里就能睡着,而他,已经连续奋战了39个小时。
一台挖掘机无故停下来,单斗插在稀泥堆里,一动不动。
“赵大友晕倒了!”工友们爬到舱室一看,发现异常,赶紧报告上来。
赵弘毅一路奔到挖掘机前,踩着履带爬上去,将赵大友从驾驶室拖抱出来,快速检视一番:“可能是饿的。”
赵大友跟他多年,还是江城老乡。他一贯晓得赵大友有低血糖的毛病,而这段时间,赵大友冲锋在前,哪里顾得上吃喝?
这番动作手足摩擦,衣服里传来塑料纸声音,赵弘毅想起一事来,立刻伸手拉开冲锋衣口袋拉链,往里一摸,果然摸出一把糕饼零食小点心。他全塞进赵大友的冲锋衣兜里:“让他在边上躺会儿,醒来叫他吃点东西垫一垫。”
那糕饼,还是住院时揣在兜里给芽芽甜嘴儿的,冲锋衣要少洗,否则破坏防水性能。他擦了擦就挂起来,也没清理兜里东西,这时倒派上了用场。
他翻身上了赵大友的驾驶室,启动挖掘机:“人休机器不休!大家加紧!”
操纵杆在他的掌控下前后动作,挖斗如臂使指,泥土石块一斗斗被刨开,断点打通,挖掘机奔向下一个塌方点,身后,一台台压路机紧随而上,将稀软泥土反复碾压平实。
余光中,赵弘毅看到后方涌来了更多队伍,更多人群。抢修进度大大加快,尤其是后面来油罐车跟上后,赵弘毅没了后顾之忧,冲杀更加拼命,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小时。
“轰隆隆——”前方,摇摇欲坠的桥梁悚然垮塌,如豆乳软融。抬头看,又一片山体塌下来!
“余震,快跑!”众人纷纷惊叫。
履带飞速传动,挖掘机快速撤退到后方平地处。
然而,战线太长,路太狭窄。赵弘毅一边操作倒退,一边眼睁睁看着前面一台挖掘机被轰然垮塌的山体掩埋。
跟了他多年的兄弟,刚刚挣扎着回到抢险岗位上的兄弟赵大友,就这么没了。
“赵大友——”他嗓子早已嘶哑,拼尽全部力气,也只喊出破碎声音。
损失的不止这一处,据后面的人说,还有别的机械和救援人员。
余震过后,赵弘毅红了眼睛往前扑:“给我刨!一定要把赵大友刨出来!”
身后没人动。
工友纷纷哭了:“赵总,您,您不是看不出来,这土方量,一天一夜也刨不出来,就算刨出来,人也……”
“那就刨两天!”他嘶吼着:“给我上!”
身后传来沉痛的声音:“我们刨不起,前面还有几十万人等着我们。”
赵弘毅蓦地回头。
身后是一群人,但他只看见中间那一个。那人腰背笔直,身姿凛然,面容憔悴,但仍看得出英挺的五官,单眼皮,高鼻梁,薄唇淡白。他眼中带血盯着赵弘毅重述:“我们刨不起,前面还有几十万人等着我们。”语气沉重而坚定,带着强调再强调的意味。
一天多来共同抢险,赵弘毅勉强知道他,好像是个什么官员,还是个什么救援副总指挥,姓甚名谁他还不知道。
此时此刻,给个省长站面前他也没工夫攀。
“那是我兄弟!跟了我五年的兄弟!你知道什么?”他提起拳头晃了晃:“你敢瞎指挥,老子打不死你!”
副总指挥闭了闭眼睛,睁开,冷冷下令:“扣住他。”
几个人围上来,将赵弘毅牢牢锁住,他们仿佛军人出身,一个个力气大,用劲巧,绕是他体壮力大,使劲浑身解数挣得青筋迸出也没能挣脱。
就这么眼睁睁看这位副总指挥下令,所有机械改道被掩埋机械的上方,刨土、碾压,生生抢出一条毛坯路来。
他仿佛听见赵大友血肉被钢铁洪流寸寸碾过,血肉噗嗤成泥的声音。
他心口大痛,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又一声:“赵大友!赵大友!赵大友!”
山石悉簌簌下落,河水哗啦啦奔流,似在应答。
待赵弘毅被放开时,他红着一双眼睛一步步走到那位指挥面前。
有人想阻止他,那人抬了抬手,旁人便不动了。
赵弘毅抬手一记勾拳,那人轰然倒地。实在是,比看起来脆弱许多。赵弘毅愣了一愣,有些不敢相信。
他观那人肩背体貌,应该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至少不会不堪一击。
那人低头撑手起身,看了他一眼,转身踉跄离去。
后来两天,他没和那位副总指挥说过一句话,只沉默着,开动机器,一点点往前啃咬。挖斗就是他的牙齿,不甘的,愤怒的,悲痛的牙齿,快要咬碎了!
他的人,凭什么叫别人决定生死?他的兄弟,凭什么眼睁睁不能救!
直到道路被抢通那天,他看见那位副总指挥向打通的毛坯路重重跪下去,然后身子一歪,晕倒过去。
下跪有什么用?铁血无情!赵弘毅狠狠瞪他!
总指挥身边的工作人员红着眼睛告诉他:“余震时,被埋在底下的还有来救援的爆破专家。”
这个,赵弘毅知道。那位专家是女的,听说掩埋她的那片山体像刚搅拌的混凝土一样粘稠,当场就被放弃救援了。
这个冷酷无情的官僚!人命在他眼里就是冷冰冰的数字吗?!
工作人员朝晕倒的副总指挥看过去,一字一顿道:“她是我们齐总指挥的爱人。”
来自地震灾区的各种实时新闻报道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其中最受关注的莫过于通往汶川的道路抢修情况和唐家山堰塞湖的抢险。
5月16日中午,沙漠雨在新闻上看到通往汶川四条线路的抢修情况,心里一紧。
西线由马尔康——理县——汶川的G317线昨晚上全线抢通后,凌晨0:20,理县附近路段再次发生滑坡、泥石流灾害,受损十分严重,大量边坡垮塌,尤其是红叶电站至理县20多公里路段受损尤其严重。经沿线分布的保通工作组全力清理,随垮随抢,目前塌方路段能够维持通行,但隐患较多。
北线由沙坝——茂县的G213线已抢通至茂县还有16公里处,连夜抢通12公里。由于余下公路的路基基本全毁,抢通任务艰巨。交通运输部派出的工作组以及甘肃增援的抢通力量即将到达作业现场。
东线由北川——茂县的S302线的95公里路段本已抢通至茂县28公里处,由于抢通路段再次发生山体崩塌,北川县城至旋坪16公里处被水淹没,昨天积水形成的直径约10公里悬湖,面积越来越大。目前和现场无法取得联系。汶川至茂县中间还有29公里的路段没有抢通。据遥感监测,其间约有14处因滑坡淹没或跨塌。
南线都江堰——映秀——汶川的G213线由都江堰往映秀在抢通第一个大缺口以后,施工机械进入后,正在进行多点作业,全力抢修第二个大缺口。此外,汶川当地公路部门由汶川县城向映秀方向已经抢通28公里。中间还有29公里路段没有抢通。
沙漠雨看着航拍画面上那群蚁啃山一样的施工队伍,眼含热泪。
太难了!抢修道路太难了!交通抢险救援队伍在拿自己的命换灾区群众的命!
而她,除了捐款,什么也做不了。
万幸的是,她手中有不少钱。
每所高校、每个学院、每个系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发动起来,以班级为单位进行捐款,校园里又设置了多个爱心捐款点,每个点都拥了蚁群一样多的人。
沙漠雨和吴忧除了捐款,还做了志愿者,为捐款做最基础的登记工作。捐款的人太多了,很多人不留姓名,扔下钱就走。本子上一串串记录,许多个只能记成“爱心人”。
后来人太多了,写“爱心人”的工夫都没有,沙漠雨就画一颗“爱心”。
再后来,干脆不登记这部分人,直接放捐款箱。
校园周围的各类消费大减,连学生们最喜爱的几家餐馆、服装店、网咖都顾客稀少,寥寥无几。学校食堂反映:大师傅炒的铁板鱿鱼学生们都吃着不香了,食堂白馒头、免费例汤消耗大增。——孩子们捐出了太多生活费,没钱了。
学校不得不在BBS发通知提醒学生们:捐款量力而行。
一号食堂最贴心,立刻给例汤大大“加料”,番茄蛋花汤、南瓜绿豆汤都浓浓的稠稠的,白馒头也加上了鲜奶和白糖。
系里来自川西、川北的同学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学校安排了人员照顾、联系,提供各类支持帮助,各类补助、补贴全部倾斜给他们。
沙漠雨满身满心都是无处可发泄的情绪,她总想做些什么,可她人微力弱,能做的实在有限。
如果她是战士,是医生,是工程技术人员就好了,可她只是一个新闻系的学生。
电视上、网络上,关于地震的报道、搜救的进展、灾区的情况、涌现出来的典型铺天盖地。新闻系的同学们化悲愤为力量,天天看新闻,学习新闻采写,大家都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可以成为火线记者。
众多报道中,沙漠雨最注意的是省报一位名叫“李玉”的记者写的报道。
倒不是李玉写得多好,题材多么重大,数据多么全面,角度多么宏观,恰恰一切相反。
文笔、技巧还不够成熟,而且从她报道中涉及的地点看,并非重点灾区,所报道的新闻事实,很多也发生在外围。
年轻女记者,没有被派往最危险的一线——沙漠雨觉得,将来自己走上记者岗位,可能前两年的境况都和李玉差不多。直到经验能力磨练出来,被领导认为能打硬仗,才会有机会被派去做突发事件和重大新闻采访。因此,李玉的报道就很值得她学习借鉴了。
虽然在外围,李玉的报道仍然经常见诸报端,这与她独特的视觉和采访对象分不开。这就是沙漠雨细心揣摩的地方了。
比如在各地赶来灾区救灾的志愿者中,李玉报道了一个民营建筑公司组成的抢险团队,开着挖掘机、压路机、起重机、铲车、自带油罐车第一时间奔赴灾区救灾,她随行了一段路,采访他们,不过他们都挺低调,不肯透露姓名。
这些工程机械操作手大都来自农村有一定文化程度的青工,有的老家在四川,有的老家在重庆,有的来自湖北,甚至有的老家就在灾区。
“老板一说,愿去的报名,我们都来了。”操作手们说得很朴实:“救人不能靠双手,还是要多上设备。”
记者李玉问他们:“害怕吗?”
一位姓赵的民工笑嘻嘻回答:“啷个不怕咧?余震、滑坡、塌方、泥石流、好黑人哟!”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平时施工还不是有危险?这回只多了一个余震个嘛。”
沙漠雨看到这段文字新闻不禁想,真是个乐观的四川人。
“老板说了,工资三倍,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人他养。”
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话。——救援并非无偿。
沙漠雨眼含热泪:他们知道此行危险,可能抛下娇妻稚子,遭遇险情,危险程度之大,远远超过那三倍工资。但他们都以最快速度赶来了,没一个落下。
公司的名字叫长弓建设公司,公司老板不肯透露姓名。
和弘哥哥工作的长弓工程设备租赁公司有点像。沙漠雨记住了这个名字,记住了这支一路射向震中的“箭矢”。
她祈祷所有机械操作手都能平安回来。
再后来,全国各地的挖掘机纷纷赶来,长弓建设公司被淹没其中,再也不见它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