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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哭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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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雨将东西装进竹篮里,回红房子前现摘了一捧院坝里的花儿,急急爬上屋后那座形似卧虎的山坡。
穿过柏树林时,因爬上坡低头看路,又走得急,不小心撞上个人。沙漠雨连忙道了声“对不起”,正要退开,却被那人猛地一把推开。
那架势,活像她是个烫手山芋。
沙漠雨按住微微酸疼的鼻子,抬起头。
山风晃动着树枝,午后阳光从缝隙中直直打下,罩在那人头顶。金光晃得人眼晕,让人看不清样貌,只瞧见茂盛如野草占了半张脸的络腮胡子。
沙漠雨赶紧退开一步,再次认真道歉。
两人之间不过一米之距,沙漠雨不动声色瞧去,只见他浓眉高鼻,整个面部线条粗犷刚毅,一把虬髯,从她的视角往上看有点凶恶。偏偏这么一瞧,那眉眼叫她觉得有些眼熟亲切的意思。
她低下头,忍不住又脸红了一下。今天这是怎么了?瞧见个帅哥就觉得亲近?
寝室老大曾痞兮兮地说她是小色女,就喜欢看帅哥,哎呀她还真是的……
呼吸间闻到了香烛和鞭炮的气味,让她打住思绪,再次抬头看向那人。
这条路,只通往一个地方,那就是山坡上埋葬了凤凰村人先祖的坟园,整个凤凰村风水最好的地方。显而易见,他也是来这里祭拜的。
是村里人,便不用害怕。
只村里人她不敢说都认识,却从没见过这么一把威风凛凛大胡子。他到底是谁呢? 沙漠雨费劲儿回想。
想不起来,好几年没在村里生活了,好些人都不认得。
好像显得,她很没礼貌?
男子对她一身湿淋淋的怪模样视若无睹,淡淡扫她一眼,垂眸,抬脚就要走。却在垂眸之际瞧见她篮中苹果和祭品。
男子一愣,顿足回首看向她,目光明显带上审视之意。
沙漠雨心头一动,更加肯定他就是村里人。
因为整个村子就她们沙家有苹果树。
沙漠雨的伯娘赵明英是北方人,最爱吃苹果。偏偏江城地处南方潮湿闷热,本地不产苹果。有一年,她伯伯长途跑车时从外地给伯娘带回来几株小苹果树,试着栽种。没想到凤凰山海拔高,山区四季温度与北方类似,苹果树不仅成活了,还长得挺不错。池塘边的苹果树就是其中最大最甜的一株。
池塘边是行人常经之地,过路人口渴了忍不住摘一个,或是小孩子来偷苹果,伯娘从来不管,还笑眯眯问人家甜不甜,别人夸她家苹果好吃,她还很高兴。
满村人都知道沙家的苹果树。
这人看到带叶的新摘苹果便一愣,是不是猜出她是沙家的沙漠雨?那他又是谁呢?沙漠雨歪了歪脑袋,再次认认真真在记忆中搜寻。
林下清幽,两人相对而立,呼吸声彼此可闻。
男子目光如同打印机中白光一般耀眼,实质性扫描她一番,迅速凝结在她左额边的伤疤。刹那间,他瞳孔放大嘴唇略张,低头定定看向她,目光却突地锐利起来,如同山里未知的野生动物。
沙漠雨看着男子沉黑眼神,猛然想起自己一身湿淋淋衣服还贴在身上。一颗心瞬间惊疑恐惧起来,暗叫不妙,万一这人是登徒子……
她猛地转身,拔脚就往山坡上跑,“噔噔噔、噔噔噔……”跑得呼吸都乱了。等连跑带爬出了树林子,回头一望,那男子身影已经被林木遮挡瞧不见了,心跳才渐次缓下去。
她拍了拍胸口,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顺着小路来到爷爷奶奶合葬的坟茔前。
古柏树林中男子看向沙漠雨背影,眸色渐渐转凉,语气讥讽:“认不出我?呵呵,沙家人不仅无情无义,还健忘得很呢!”
其实他当年离开时她才不到十岁,这些年他模样改变又极大,她认不出也很正常。但他就是不爽。
他抬手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正要转身离去,又顿住脚微微皱眉,喃喃自语:“芽芽,你摘这苹果,是要祭奠我妈吗?”
男子思忖数秒,大步上了山坡。扒开两侧草丛,在放牛羊的小径中熟稔地左拐右进,很快来到高处一丛密密麻麻的野生苦竹林中,从竹枝缝隙中往外看去。
竹林外,累累堆堆一片坟茔,起码有数十个之多。
沙漠雨在其中一个双人合葬大圆墓前放下竹篮,从中取出盘子,装上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糕点零食,摆上小束鲜花,点上一对烛,三炷香,烧了纸钱,小模样很是严肃。她在坟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爷爷奶奶,孙女又来看你们了。孙女在大学这一年挺好,还拿了奖学金。爸爸生意也不错。爷爷奶奶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一家幸福安康,保佑孙女成才……”
声音又大又清脆,叽叽呱呱,像背书。竹林中男子摸了摸鼻子,像是想起什么,不禁轻笑一声,随即收住,脸色更加难看。
沙漠雨顿了一顿,语气低了一点点:“爷爷奶奶,你们也要保佑我弘哥哥哦,让他在外面平平安安、没病没灾、逢凶化吉。没有人欺负他,到处都有好人帮衬他……”
竹林中的男子闻言,身形瞬间凝滞。
竹林外,沙漠雨祝祷了好一阵子才起身,走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坟茔。
越走近,越是疑窦丛生。
那坟茔上的杂草都拔得干干净净,乱石都捡拾到一边,和周围青草丛生的大不相同。
伯娘无亲无故,自家父母绝不会做这个事,谁来清理的?
沙漠雨三步并作两步,急急上前。
这墓碑上,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慈母赵明英之墓 孝子沙弘毅泣立”。
墓碑经了些风雨,底下青苔侵蚀蔓延,已经有些年头。墓前烟气袅袅,一大把红烛热泪垂落,一大堆纸灰犹有星星点点余烬,清风四起,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飞去。
墓前祭拜,只需点起一对红烛。眼下这么多红烛,除非祭扫之人多年没来过,这才一次性补上许多。
沙漠雨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愣了片刻,扔下篮子几步跑到旁边伯父的坟茔,上面同样的字体写着:“先考沙时崧之墓 孝子沙弘毅泣立”。
“沙时崧”几个字上,一个泥巴大脚印清晰可见。
除此外,墓前空空如也,唯有青草几茎、蒲公英一簇而已。
多年未归,回来祭拜只祭拜大伯母,不祭拜大伯父,甚至对大伯父深怀恨意,还在墓碑上狠狠踹了一脚的人,能是谁?
沙漠雨脑中已得出答案——弘哥哥!她刚刚念叨的堂兄沙弘毅回来了!!
电光火石间,沙漠雨想到了那个大胡子男人!
纸灰犹有余烬,祭拜的人刚刚走。而刚刚,从那小路离开坟山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到竹篮中的苹果,就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他一看到自己额头上的伤疤,眼睛立刻睁大。
天!大胡子就是弘哥哥!她竟没认出来!
沙漠雨恨死自己,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瞎?
想想以前离开家的时候,弘哥哥一脸痘痘,瘦瘦高高,两个肩膀支棱着,嘴唇上一溜儿浅青的绒毛,完全是个愣头青少年。
十来年时间,她完全认不出他了。
时间对一个人的改变这么大吗?
刹那间,沙漠雨想到了很多很多。回过神来,一颗心又悔又痛——大胡子就是弘哥哥,根本不是什么坏人!她干嘛要跑啊??
沙漠雨悲喜交加,放下篮子拔腿就往山坡下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喊:“弘哥哥!弘哥哥!是不是你?弘哥哥!你等等我,我是芽芽,弘哥哥!?”
无人应答,她顺着小路急速下冲,一路呼唤,声音在林间阵阵回荡。
“弘哥哥!弘哥哥!我是芽芽!弘哥哥,弘哥哥!你等等我!”
所到之处,只有余音缭绕,空山应声。
直至奔出柏树林,跑过池塘边,来到小桥旁,沙漠雨一把嗓音吼得嘶哑,满身大汗淋漓。
无一人回应。
盘山公路弯弯曲曲从村东头绕到西头,经过桥畔逶迤出山,前路一片空阔。
挂念多年的堂兄,就这样失之交臂。
烈日当空,蝉噪不断,寂静幽深的古柏林深处,缓缓走出一个青壮男子。男人身量颇高,健壮结实,五官舒朗,一脸络腮胡子,十足硬汉形象。此际面上不见任何表情,只眸色深深,抬头看向林外,一双拳头在身侧攥得紧紧。
直到沙漠雨身影在山坡杂树中隐去不见,林中男子仍久久伫立。
良久,他低下头看着拳头,一根根松开手指,冷笑一声。
他摸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老刘,你到小桥边了吗?嗯,我不往那边去了,你往山上倒行大概一公里多,在楠竹林那等我。”
声音已经肃正如常。
待他穿过古柏树林上方近路来到公路边,一辆威风霸道的大切诺基已经停在竹林荫凉处。矮胖笃实的司机老刘一见他来,赶紧笑眯眯下车开门,待他落座,老刘小心扣上门,小跑到驾驶位上,车子便缓缓驶出。
车内空调温度打得正好,拂去他满身热气。
一棵棵绿树,一块块稻田,一座座村居快速退去,男人看向窗外,紧抿的唇角渐渐松开。
在空旷无人的坟茔前祈祷,沙漠雨的话应当出自真心。这份情意,他赵弘毅记下了。
经过小桥时,他向左方瞄了一眼。
长满青苔的古石桥旁立着一个白衣服的姑娘,背对着来车方向,两只手背交替抹着眼睛,脖子一耸一垂,抽抽搭搭哭得正伤心。
像个得不到糖吃的孩子。
很奇怪,即使看不到正面,他也知道她哭的样子:瘪着嘴儿呜呜咽咽,一张脸糊成花猫,哭狠了还会打嗝儿。
小哭包。
理所当然的,这哭泣取悦了他,他勾了勾唇。
呵呵,不久的将来,他还会看到她的爹妈,那对狼心狗肺的夫妻哭着、匍匐着求他。
真是叫人期待啊。
车子快速驶过,少女的身影渐渐在后视镜里变得极小。
副驾上的赵弘毅看着后视镜,脸色淡淡。
山路转了一个弯,少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后视镜中。
在赵弘毅看不到的地方,沙漠雨哭着哭着,突然停下。
她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瞎?看那坟前残留香烛纸灰,分明是胖婶店里的东西,弘哥哥说不定去胖婶那里了!
是的,弘哥哥和胖婶儿子小胖一直很要好,伯娘在世时,也和胖婶最聊得来!
沙漠雨掉头发足狂奔。
越过水沟,翻过山坡,跳过田径,她一路跑到村头老槐树下,一头闯进胖婶店中。
胖婶正拿着半干半湿的帕子擦拭柜台浮尘,见她猛然跑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惊讶道:“什么事急着跑过来??”
沙漠雨一路疾跑过来,胸肺喘得如拉风箱,喉咙犹如火烧,哪里说得出话来?
只一双眼睛急促四下搜寻。
不大的店铺里,哪有弘哥哥人影?
胖婶拿了把大蒲扇呼啦啦给她扇风,一边关切问:“怎么了?要买啥?还是上午落东西在这儿了?”
沙漠雨头顶顿时如浇冷水。
听这口气,弘哥哥并不在这里。而且,弘哥哥来买香烛的时候,胖婶也没认出他来。
她该怎么回答?说弘哥哥回来了,又走了?
说弘哥哥来你店里买东西,没有认你?
说他站着你面前,你也没认出他?
胖婶会难过的,和自己一样难过。
因为她们深深惦记的人,或许,一直在深深怨恨她们,不愿与她们多说一句话。
而她们,根本没机会辩解。
沙漠雨低头,将泪意忍了又忍,片刻后抬头:“我来买点东西。”
回到红房子,沙漠雨在桌前铺开纸张,开始提笔写信。
情绪急乱,她写得也急乱,但每个字都写得很大很大,生怕不够显眼。
“弘哥哥,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是我不好。现在我知道了,是你回来了。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请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我跟你说说话,好不好?
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我担心死了。看到你好好的回来,我又高兴又难过。
我们家对不起你,我没脸恳求哥哥原谅。但哥哥对我的好,救我的恩,我都记着,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不要不理我,我还是你的芽芽妹妹,十年来,一天都没有变过。弘哥哥,不要不理我,求你了。”
然后是自己的新地址和电话。
写了足足十张,用透明胶带粘贴在弘哥哥昔日卧房、桌上、床上,放进柜子里,放到每一个他可能看到的地方。
只要他回家里来,就一定会看到。
弘哥哥,还会回来吗?
会的,一定会!
他肯回来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
也许明年,也许后年。只要他回来,他就会看到她的信。
她会一直等,等她的弘哥哥回来。
然后亲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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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切诺基一路驶出凤凰山外,山林渐远,丘陵渐缓。
司机老刘原本一声不发,待车子出山许久,余光瞥见年轻的老总神色平和了些,想是上坟的悲痛心情已经有所缓解,便想了个轻松话题。
“赵总,等您的时候,我在这边看到一群很有趣的人呢。”
赵弘毅“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听着。
跟他这两月,司机老刘对他的脾性已经有些了解,故意带上些欢欣的语气:“是一群驴友,来这山上游山玩水的。啧啧,大热天的出来乱走,还穿着长衣长裤,好疯野!那衣裳像是掉水里滚了一圈爬起来,个个流汤滴水走在路上,笑死个人!”
司机老刘边说边拍着方向盘大笑,满车都是他快活的声气。
余光里,老刘果然看见赵总懒洋洋摊开手脚,一手搭在车门扶手上,随意勾了勾唇:“那是户外专用的快干衣裤,高科技面料。我听说,那种衣服只用10分钟就干透了,你呀,白操心。”
说到此处,赵弘毅顿了顿,下意识想到工人们:工人们在烈日下干活,年年夏天晒得脱几层油皮。这户外专用的衣裤如果轻薄、防晒、快干,岂不是也很适合大家?就是不知道面料耐磨不耐磨?是否抗撕裂?
他手指头在车门扶手上敲打两下,立刻吩咐:“老刘,你回头在市面上了解一下,看这衣服性能如何?适合咱们的工人吗?”
老刘想了想“高科技面料”几个字,立刻咂了咂舌,直觉是价格定然不便宜。
这位赵总只让他打听性能,没说比选价格,想来是不在意为兄弟们花些本钱。
司机脑子转得飞快,不过几秒钟,就开口了:“老板,照理说我不该插嘴。”
他小心翼翼赔着笑脸:“这么好的衣服做工作服,恐怕开支不小哦?”
“只怕工人们也舍不得穿着干活呢!”
赵弘毅淡淡一笑:“我的工人,必须穿!”
司机心里一喜,赌对了!
想到刚来公司就听说赵总对底下人慷慨大方,又想着这短短两个月接触了解,司机暗暗乐了乐。
又在老板面前讨到了好,衣服也没丢。工人有,我也有,一套快干衣裤,稳了。
老刘当即笑呵呵表态:“好嘞!明天送您去江城机械厂后,我就去找户外用品店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