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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戒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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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弘毅一脸青白气色,唇干脱皮,短短的黑发带上了几分灰暗晦涩。往常那灰蓝羊毛大衣穿在他身上十分合身,如今竟是有些空荡。
方承乾心中担忧,几步上前:“弘毅,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赵弘毅也不起身,在圈椅上大张双腿坐着,大马金刀姿态随意:“小感冒。你知道的,近期抵抗力有点差。”
灯光自他头顶锥形罩下,反射出细碎微光。方承乾目光闪动,抬手便去探他的额头,赵弘毅一个扭头,没躲开。
向来身子敏捷健壮如猿的赵弘毅,没能躲开他随意的探手。
触手一片冰凉粘腻的冷汗。
方承乾气得浑身发抖:“你都这样了你还来?说一声病着有什么?我难道和你计较?”
赵弘毅抬头正正迎上他的怒火,目光如炬,跳动着炽热:“承乾,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攒局约钱北辰,我不能不来。你知道我渴望结识钱北辰,渴望踏入你们的核心圈子。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
方承乾梗了一梗。
从朋友角度,赵弘毅早就该通过他认识钱北辰了。然而,他方承乾纨绔的表皮下是雷打不动的原则,越层级的利益桥梁,他从来不搭。
他挪开视线,咳了咳,掩饰道:“真是小感冒?”
赵弘毅沉默了几秒,这几秒,宛如黑云压城般浓黑沉重:“我说是,你信吗?承乾,你让我想发财,想明德的合作。我现在这样,挺好。”
好,好,简直太特妈好了!方承乾大步出屋,在庭中如困兽般转了几圈,瞥见路边一钵兰花草,一脚大力踢飞,对空破口大骂:“沙漠雨你个臭丫头!你要害死弘毅啊你!”
会馆老板包总瞧见庭中那品心爱的兰花一个抛物线飞出去,心肝子一抖,快步扑过来捧起地上的花,一脸要哭的形容:“方少,这品宋锦旋梅可是我的心头好,您要是看上,我二话不说送您,可您别拿它出气行吗?”
方承乾一口恶气随兰花抛物线飞出,气息渐安。整整袖口和衣领,转瞬间又恢复了凛然模样:“抱歉了老包,回头赔你。”
大巴掌落在老包肩头,包总一个趔趄,心头顿松:我的爷,你吓死老包了!!
很快,郑清治、梅尧如约前来。这两个人也是豪门子弟,只是在家族企业中并不掌大权,属于闲散但有点小事做做的富三代,是赵弘毅已经熟识的。
他们也和钱北辰认识,因此被请来作陪。
彼此打了招呼,梅尧便开玩笑:“弘毅你气色不对啊,也肾虚啦?”
赵弘毅瞧了瞧新婚不久的郑清治,理解了这个“也”字,“呵呵”一声:“我也想美人在怀,可惜没那福气哟。”
方承乾冷笑一声:“纵情纵欲都是病,得治。”
几人哈哈一笑:“方少看来栽跟斗了!”
方承乾:我气抖冷。
片刻后,钱北辰携了凌风眠、柴赋、杨思危等人到了。
凌风眠、杨思危一个已经子承父业,一个是妥妥的“监国太子”,两家企业都是上了富豪榜的。柴赋是小有名气的青年经济学者,经常在报纸上写专栏,电视上接受采,他父亲是经济学家,对政商两界都有很大影响力。
都是久闻其名,未曾正式见面的英才人物。
赵弘毅抑制不住兴奋激动,气色恢复些许红润。方承乾也平歇了心情,为他们引荐。
在钱北辰不着痕迹的拉拢和赵弘毅不着痕迹的趋奉下,又有郑清治、梅尧凑趣,一群人相谈甚欢,大有兄弟知己之感。
局终人散,方承乾才告诉钱北辰,赵弘毅原本病着,坚持着非要来。他偶然闻到赵弘毅那随身不离的保温杯里,还泡着几片提气的西洋参。
原来他额头汗出,不是因为紧张?干细胞移植带来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钱北辰大为震动。
东风吹来,春暖花开,充满生机和钱景的日子来了,赵弘毅在成都和海市之间忙得晕头转向,似乎也不大有功夫去瞎想。
芽芽不在的时候,自然还是毛爷爷第一。
赵弘毅克制自己,不再主动联系。沙漠雨打电话来,他只接听着,话语少了很多。
叽叽呱呱的沙漠雨很快察觉到赵弘毅的变化:“弘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啰嗦,吵着你了?”
赵弘毅闭了闭眼睛,想说“没事还是别联系了吧。”就听电话那头,沙漠雨闷闷不乐:“可我没有别人可以说。吴忧谈恋爱了,也不大找我玩儿了。”
赵弘毅狠心往自己心口捅刀子:“你可以和你爸妈说。”——她的爸妈,是你仇人,赵弘毅,你要时时刻刻记着。你可以疼她,惜她,绝不可以爱她。
沙漠雨吸了吸鼻子,声音低沉下去:“弘哥哥,他们、他们现在都有了新家,只剩我一个,像是多余的。”
什么!个狗娘养的莫晚霞,这么快就二嫁!赵弘毅顿觉自己一双眼珠子该挖了去——他竟然觉得她可以照看好芽芽!
他很想安慰她,可转念又想:害她形单影只的,不也有自己?
两人同时沉默,电话里,只剩呼吸声音彼此起伏。
“不说这个了,弘哥哥,我给你讲我们自习课的趣事吧?我现在特别会抢位子占座位……”沙漠雨沉寂了没一小会儿,声音渐渐又欢快起来。
赵弘毅默默听着,脑中想着她粉嘟嘟的小脸,笑盈盈的眉眼,还有捏在手机上如拨箜篌的白嫩指尖,那指尖,曾经为他揉捏手臂,也曾经揣在他衣兜里取暖……他心口猛地一个紧缩,如同被人捏了软柿子一般。
快变天了,窗外有风刮起,帘子被倏忽掀开,又“啪”的一声被吸出去,一半拍在玻璃上,一半外凹出窗户,像极了他那颗不甘不舍要挣扎出笼的心。
赵弘毅一手紧紧握住窗帘,咬紧牙关,片刻后终究冰凉凉开口:“芽芽,你们大学校园的事离我太远。我一个工地干活的,没什么文化,也不想听。”
沙漠雨张了张嘴,茫然无措了一阵,终于哑火。
赵弘毅按灭手机,抛掷一旁,转身出门在小区跑步。
小区夜巡的保安见了他,礼貌笑着并足,“啪”地一个敬礼。擦肩而过后,他们的声音细碎传来:“这位赵总真是爱锻炼……”
迎头而来的柳枝抽了嫩芽,剐蹭在脸上,赵弘毅只觉得脸上木然发僵,浑似不察,只一路跑,跑,跑。
春季日暖夜寒,湿凉的夜风大口吸进去,直直灌到肺里。肺挨着心脏,他跑得全身发热,唯有心口那块似乎漏了风,老觉得哇凉哇凉。
这天过后,沙漠雨的电话果然大为减少。
赵弘毅于是觉得,戒断她大约也不难,就跟男人戒烟戒酒一样,只要有决心下狠心,多大点事儿?慢慢疏远,减少联系,不再见面,他的念头自然会掐灭。
对他这样的男人而言,世界太大,男女情爱太小。他只是第一次尝到滋味,对象又是万万不该的人儿,初始有些自乱阵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方承乾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在他看来,赵弘毅很长于粉饰太平,他只是偶尔沉默了点,没什么特别表徵。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不一样来,那就是他又开始蓄须了。当他胡子长出寸许时,方承乾忍无可忍:“弘毅你蓄胡子真不好看。”
赵弘毅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你一大男人,管别的男人好看不好看?”
之后,赵弘毅就恢复了正常容止。
方承乾渐渐放心。
彻底处理完海市这边事务那天,晨光熹微,朝云和煦,赵弘毅去了普善寺。
香烟缭绕的大殿上,僧人一下下敲打木鱼,梵唱声轻轻响起,莲花座上,佛陀眉目慈和俯瞰芸芸众生。
木鱼声罢,寺里传来晨钟声。引杵缓,扬声长,三通集鸣,反复三次,一共108声。
钟声深沉,绵长,久久回荡,震慑人心。
观音殿前,上千盏长明灯火光如豆,颤颤巍巍,如星河在晴朗夜空闪烁。赵弘毅为祭奠母亲的长明灯添足灯油,垂下眼眸,在黄底绿叶的蒲团上重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妈,我想你了。”
近来,他频繁梦见妈妈。
赵弘毅的妈妈赵明英,是个温柔耐心从不生气的妈妈。
她总是温和地笑,不管他多调皮多闯祸,从来不和他发脾气。他弄破了新衣裳,妈妈不声不响给缝补好。他撕坏了书本,极少出门的妈妈跑遍江城给他买来了一模一样的新书。他随口说了句学校体育课篮球不够,她就给他买了两个很贵的篮球,一个放家里,一个让他带学校去。他喜欢吃肉,不耐烦啃细碎的骨头,妈妈就把鸡胸鸡腿统统夹给他,自己吃边角,还骗他说她最喜欢啃鸡脖子鸡翅尖鸡爪子。
她不像村里别的女人喜欢出门赶集或是坐筵席吃酒,说些哪家新媳妇漂亮哪家酒席办得不行鸡鸭蛋卖不起价菜种又涨价了之类的闲话。她就爱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洗洗擦擦,缝缝补补、炖炖煮煮,给他做各种好吃的。
她也不像别的农妇看见书本就头痛。她喜欢陪他做作业,听他摇头晃脑背古诗文,看他写钢笔字。
他到镇上住读念中学,妈妈居然失落了很久,想他想得人都瘦了。
她给他取名弘毅,却很少叫他弘毅,总是一口一个“我儿子,我儿子。”
赵弘毅夏夜偶尔醒来,会看见妈妈给他轻轻扇风赶蚊子,她看着他,眼神无限温柔。
在她去世那一年,她给他织了最后一件毛衣,她让他坐在凳子上,她站在背后比量:“我儿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帅了,真像你爸爸!”
到最后,那件毛衣还没有织完,只差一点点袖子。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结果会怎样呢?
他已经长大,身板日益高大强壮,臂力腕力大得惊人,沙时崧越来越忌惮他。他甚至想过,等他考上大学,就以舍不得妈妈为由,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让妈妈就近照顾,自己做点兼职,总能糊嘴。妈妈愿意打工就打打零工,愿意闲在小窝里就闲着,哪怕吃穿差些,总比在家受气挨打强。
待他毕业工作前程远大,更能护住妈妈了。
一切期盼都在那晚落空。
惯来挑拨离间煽风点火心怀叵测的沙时崇,当晚冷漠缩头坐视不理的莫晚霞,他们都是帮凶!
赵弘毅啊赵弘毅!你对仇人的女儿起了爱意,怎么对得起无辜惨死的妈妈?
近些日子的梦里,妈妈没有想以前那样和她说话,给他做好吃的,看他做作业。妈妈只默默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他想要抱住妈妈,妈妈却影子一样消散了。
他想,妈妈生气了。她应该生气的。
他竟然起了那样的念头,妈妈怎么肯原谅他?妈妈怎么会理他?!
赵弘毅跪在空空大殿上,久久不动。
有人在赵弘毅旁边的蒲团跪下叩头,手中举了三柱堪比拐杖的巨香,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我今年生意兴隆,每月都签大单……”
古怪呛人的烟气散开,袭向口鼻眼睛,赵弘毅终于红了眼圈儿:“妈……”
殿侧,一位满脸红晕的少女正隔帘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