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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黄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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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基地房子虽老,却很宽大,仅通廊下就能容七八个帐篷,驴友们已经开始扎营。有的扎营室内,有的扎营廊下,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帐篷。
在门口,沙漠雨看到了熟悉的背包,只是旁边侧袋插了两根新的登山杖。她打开背包顶袋和侧袋一看,果然里面是自己的充气枕头和洗漱包,还是上次卫成昭帮她收拾的。
她回头去看卫成昭和无疆,那两人冲她笑笑点头,意思是这就是帮她带来的背包。
她把背包提到廊下一角,第一次独自搭设帐篷,铺陈地席地垫。
一打开,发现背包里还有几件新东西,一套冲锋衣裤,一件抓绒衣,一个羽绒睡袋,一双高帮登山鞋。
上次露营是夏天,无疆只给她配了快干衣裤、溯溪鞋,抓绒睡袋。
这些,是这次添置的?
无疆走过来,一边打开瑞士军刀帮她拆解标签,一边解释:“东西我帮你配的。这个是Feathred Friends Murre EX 0的女士睡袋,最适合你这种个子娇小的姑娘。这一款睡袋充绒量663克,秋天这里一千五的海拔裹着睡袋睡觉肯定热,你可以拆开当被子用。冬天或是上高海拔,这个充绒量就必须了,里面套上你上次露营用的夏季抓绒睡袋,5000+雪山也没有问题。往后我再酌情给你配备春秋季用的羽绒睡袋。
这两根是鲁滨逊的碳纤维登山杖,重量轻,折叠下来好收纳。我选的短款,适合你个子。上次休闲游没给你配登山杖,这次真正驴行,有登山杖可以分散两腿的压力,减少膝盖腰背的磨损,增加平衡性打草、探路、阻拦刺藤都行。
登山鞋是徒步必须,防水透气、减震防滑……”
一一介绍完,又说:“这次活动结束你把你的装备带到学校去,吴忧也会带上她的,以后我们无疆户外合适的路线都叫上你俩。”
沙漠雨连忙问:“这些装备多少钱?我给你。”
无疆挥挥手:“放心,我去你家里帮你拿背包时,你妈给过钱了。”
沙漠雨掐了掐指尖:这么说,无疆去过她家?见过她爸妈了?也是,驴友们登记成为会员时都要备案,留下紧急联系人和家庭住址、身份证号、血型、用药禁忌等,并放在论坛上。拥有高权限的领队们都能查看到,无疆当然是权限最高的那个。
她低头看脚尖,轻声问:“师傅,我妈她怎么样啊?”
“她不大……”无疆正要实话实说,一旁卫成昭赶紧在揪了他身后衣服一把,他立刻改口:“不大习惯。跟我一样,放心不下女儿呗。说让你玩开心,不要惦记她,有空多和吴忧出来走走。”
既然放心不下她,就该叫她多回家看看,怎么反而让她多和吴忧出来走户外?
沙漠雨抿了抿唇。
是了,近段时间,妈妈与爸爸撕破脸皮争钱夺利,又忙着为以后的日子安顿谋划,已经顾不上她了。也好,也好,她也不想回家,不想再听那些糟心又肮脏的事情。
无疆将一份单子给她:“接下来到春节的活动都在上面了,有AA线路,有商业线路,你看哪些有兴趣?”
沙漠雨本想说都没兴趣,可看看师傅一脸殷切,卫成昭一脸关爱,话到嘴边变成了:“再说吧。”
夜里,吴忧从父亲的背包里拿了自己的个人装备,照旧和沙漠雨混帐。两个人仰面躺着,一个不知说什么,一个什么也不想说,草绿色的胡巴超轻双人帐篷比哪个帐篷都安静。渐渐的,吴忧打了个呵欠,翻身入了梦乡。
风声雨声,树叶沙沙声,远处狗叫声,近处秋虫声,驴友翻身、呼吸、磨牙、打鼾……沙漠雨听着外面声音,如往常般失眠。她说不上自己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好像又想了很多,太多太快,茫茫然,飘飘然,让她的思绪浮起来,沉不到睡梦的海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口渴起来,大约是吃多了腊肉。她轻手轻脚穿好衣服出来找水喝。
厨房在后院,里面还亮着灯。沙漠雨刚刚踏入后院,就见四方围墙上空,一轮明月正上中天,卫成昭静静站在月光里,手中握了个护林站的老旧搪瓷大盅子,盅口似乎微微有热气升腾。
她舔了舔嘴唇,走过去。卫成昭冲她一笑,抬抬下巴示意她伸手。她摊开手,他放了个东西在她掌心。
借着月光和厨房里透出的灯光,沙漠雨举起来瞧了瞧。那东西乍看像个黄黄的鸡爪,微微有些湿润,鸡爪上还有些根须,像是什么植物的根茎。
卫成昭将大盅子递给她,盅子里是热茶,茶水中也泡着这玩意儿,只小小一根“鸡趾”沉在水底。
渴坏了的沙漠雨“咕咚”吞了两大口才反应过来,“哇”地吐出来,连连“呸”了几口:“苦得要死!”
卫成昭拍拍她的背,气定神闲揭密:“黄连。”
沙漠雨暗骂自己笨,黄连基地的药茶,可不就是黄连?她双手拍拍衣兜想摸纸巾擦嘴,摸出纸巾同时却带出一块红纸包裹的大大泡泡糖,赶紧撕开糖纸放在嘴里,大口咀嚼了几口才觉得苦味渐渐压住。
“黄连确实苦,世人说到人生苦处,都拿黄连做比喻。什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啄木鸟飞上黄连树——自讨苦吃;吃完黄连吃蜜糖——苦尽甜来;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黄连甘草一担挑——一头苦来一头甜之类,却不知良药苦口利于病。”
卫成昭伸手取走她手中黄连,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你别看它苦,从古至今都是一味良药,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功效突出。中成药黄连素片、黄连上清丸是家家户户家庭常备药物。咱们无疆户外每次活动,领队或老队员都会带上这两种药。黄连素片对急性肠炎效果极好,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就用它。黄连上清丸有清热通便,散风止痛之功效。在外徒步久了,流汗失水多,维生素纤维素补充不足导致口舌生疮,咽喉红肿,大便干燥,小便黄赤,黄连上清丸一用就灵……”
“你是医生?”沙漠雨听他叭叭叭说了好一阵,终于抬眉,搭腔。
卫成昭温和地笑:“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家青青是中医,他们家是中医世家,江城有名的,我耳濡目染,也知道一点药理。等你跟无疆户外在山野里见多了,也会认得一些中草药。”
他朝帐篷区努了努嘴:“那帮家伙,最会辨认的就是淫羊藿、金樱子、狗脊了。”
“这几种药,很好?”
“以后你就知道了。”卫成昭露出丝神秘笑容。
山风入衣襟,鼓起卫成昭外衣如翼,猎猎招展。熹微月光罩在他面上,浮起淡淡银色,风神俊秀得不似凡人。这个出尘脱俗的美好印象,一直伴随了沙漠雨……10小时。
此时此刻,俊逸帅哥慢悠悠喝了口黄连水,眉头不皱一丝一毫,居然还面带悠然笑容:“人这辈子,苦乐相连,不知何时就会转换。就像你,上一秒被黄连水苦得不行,下一秒就在衣服兜里翻出糖来,是不是?”
逼着沙漠雨又喝了两口黄连水,卫成昭端着盅子走了。
沙漠雨立在原地,无意识嚼着泡泡糖,刚刚吐了个葡萄大小的小泡泡,只听“啵儿”一声破裂了。
还是弘哥哥吹泡泡厉害——沙漠雨蓦地想起,这糖还是弘哥哥给买的,这皮肤风衣,也是自上次漂流后就收在了包里。
弘哥哥给她买的糖啊。
不管生活怎么天翻地覆地动山摇,这世上总有人记得给她买糖吃。
喉咙口的苦味散了,舌尖的甜一点点漫开来,带着草莓香气。沙漠雨倒回帐篷,习惯性轻轻闭上眼睛。
她迷迷糊糊想,卫成昭好像专门在那里等她似的,他说的话也奇奇怪怪。
呃,她一定想多了。
但那黄连水中,有她不知道的成分渐渐发挥作用,她在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混沌模糊中渐渐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黄连基地雷翻阵捣得像打仗,20余人要上厕所、洗漱、吃早饭、洗锅刷碗、收拾帐篷背包,处处一片忙乱。到启程时,沙漠雨还一头乱发没梳,早饭也只匆匆扒拉了几口。
匆忙间,她也没留意卫成昭和无疆又在一旁,脚踩着大石墩子窃窃私语。
“我徒弟怎么样?”
“不怎么样。”卫成昭叹了口气:“上次露营,大家雷翻阵倒拔营也闹不醒她。这次,2点多钟她还睡不着觉。还好我早有准备,给她水里泡了安眠药。”
他拍拍无疆的肩膀,宽慰道:“你徒弟这事急不得,这两天我再开导开导。”
按照计划,这一天,无疆户外的驴友们要在原始丛林中徒步穿越6个小时,沿途几乎都是无人区。
考虑沙漠雨第一次徒步体力不足,吴忧背55升的大背包,沙漠雨只背了个25升的小包,里面装着干粮、水、需要补涂的防晒霜,还有雨披。无疆说,山间小气候,随便飘一团云来就下雨,让人防不胜防,让大家雨披随身带。
从黄连基地一起步就是爬山。陡峭的山坡小路,有些地方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沙漠雨虽然是山上长大的孩子,到底进城这么多年了,很快累得不行,落在了队伍后面。看着前面的驴友,她努力想追,可实在没力气爬,只好将背包抵在路边树上,双手撑着膝盖缓一缓。自觉喉咙间急促的呼吸声响得像拉风箱。
“才起步,身体还没活动开,大家都觉得累,不止你一个。”身后,卫成昭温和鼓励她:“坚持一会,身体适应了就会好的,相信我。”
沙漠雨不期然卫成昭竟然一直在她后面,这人腿长脚步快,体力又好,怎么落尾巴上了?
看出她眼里疑惑,卫成昭笑笑,嘴角如新月弯起:“老大和我多次穿越大沙河,我们一个领队,一个收尾,不怕队伍走散。这是无疆户外的传统,领队和收尾的要体力强,责任心重,了解路线,才能应对种种突发情况。有些队员体力弱一些,如果没人陪着走就会越来越没信心,收尾队员的作用就是照顾落后队员,给予情绪上的支持,让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后一个,不至于灰心失望,心慌害怕。”
这么说,自己成了需要专人照顾的弱者?沙漠雨想,也对,整支队伍里就她最没经验,体力也最差。
卫成昭递给她一瓶新打开的矿泉水:“润润喉,呼吸会好些。”
她看了一眼瓶底,确认没有黄连,这才接过来小口喝着。
“怕苦爱甜,真是小孩子一个。”卫成昭慢悠悠问:“这次背包里带了多少零食?”
沙漠雨顿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什么也没买,就这么恍恍惚惚过来了。她抿了抿嘴角,没有做声。
卫成昭心内暗叹,反手从背包侧袋的水瓶边摸出一颗金灿灿的费列罗打开,托在掌心给她。阳光下,金色包装纸发出细碎的光芒,巧克力的香气在微风中迅速飘来。
像哄小孩子。
沙漠雨木然接过,捏在手里,也不吃,也不说不吃。
典型的抑郁症状,情绪低落,难以入眠,食欲下降,思维迟缓,意志活动减退。卫成昭不动声色总结。
好在,她遇上了他。
“我第一次参加户外徒步时,比你现在糟糕多了,差点情绪崩溃。”
沙漠雨这次眼皮也没抬,咬牙只管往前走。一时间小路上只有急促不匀的脚步和呼吸声。
大概意识到冷场了,沙漠雨终于停下脚步,轻轻问了句:“怎么了?”
纯粹礼貌性发问。
卫成昭将登山杖插在身后泥地里,将背包轻轻一抬搁在登山杖上,驻足休息。他目光微微上扬,面带微笑回忆:
“很多年前的事,记得当天活动就是爬你老家那凤凰山,一天往返,徒步时间一共5个半小时。在那之前,我从没走过那么多路,真的,我连逛街都嫌累得慌——除非陪青青逛街。下山途中,突然下了一场雨,我没带任何雨具,全身淋湿了,好在是夏天,下雨当洗澡了。没想到下山的石板路青苔那么滑,我一连跌了好几跤,手掌磨破了,裤子全是泥污和苔痕。在溪水边洗裤脚时,我在水中照见自己的模样,想:妈的,以后再也不来了,纯属找罪受!”
沙漠雨嘴角硬挤出一丝笑意:“小心食言而肥。”
“好在走路减肥。”卫成昭慢悠悠看她一眼:“我回去称了称体重,又来了。”
这么帅一匹哥,竟然胖过?沙漠雨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卫成昭点点头,用食指和拇指比了豆子大点距离:“那时我体重稍微有点超标。”
他挑挑眉,臭不要脸道:“像我这种从小帅到大的,最怕的事就是某一天失去形象。好比学校的优等生接受不了自己从清北班落入平行班,大明星怕不再成为话题人物,社会上有钱人越要死死抓住金钱,从小被父母呵护的独生子女受不起挫折一样。越习惯一样东西,就越害怕失去。”
沙漠雨眯起了眼睛,想起昨晚的谈话。
什么良药苦口,什么经受挫折,什么害怕失去,卫成昭是在开导她吗?可,这番东拉西扯的无主题变奏,又不像专门安慰她。
应该,只是,随口扯闲篇儿吧?
她摇摇头,再一次觉得自己想太多。自己家的事连吴忧都没告诉过,卫成昭怎么会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