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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素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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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弘毅回到S市第二周,接到尚律师打来的电话,介绍案子进展情况。
开阔的落地窗前,赵弘毅端了杯咖啡饮了两口,香气袅袅,入口纯正,他满意抬眉:“江城司法系统效率这么高?”
尚律师在那头低低一笑:“一般般吧。不过这案子重婚还有家暴,沙时崇那亲大哥还有打死老婆的前科,咱们又使了手段,当然快了。”
赵弘毅指节紧紧捏住杯子,眸中黑云翻滚。
尚律师还在继续:“公安局和法院一看资料,两兄弟一个德行,生怕再闹出人伦惨剧,办案那叫一个利索。沙时崇被拘这些天,我按照赵总你的吩咐安排了一下,他算是吃够苦头……”
律师分析了一阵案子,末了随口感叹:“这才叫恶有恶报。唉,我只可怜莫晚霞的女儿,被她爸打得,啧啧,挺漂亮的小姑娘,差点毁了容。”
骨瓷鎏金咖啡杯跌落在地,名贵的地毯接住了它,没有破裂,甚至没有发生异常声响。
尚律师听到电话里好一阵静音,还以为信号出了问题,连忙“喂喂”了两声。
赵弘毅的声音随即正常响起:“她怎么样?”
她?尚律师愣了愣,想——赵总问的是他当事人莫晚霞,还是莫晚霞的女儿,那个叫沙漠雨的小姑娘?
赵弘毅追问:“你刚刚说差点毁容,怎么会事?”
尚律师明白他问的谁了,立刻回答:“被沙时崇扇了一耳光,摔倒时磕在病房床头,额头缝了几针。”
芽芽又被打得留了伤疤!赵弘毅生生忍住一腔怒火:“沙时崇为什么打她?”
赵总对沙漠雨好像特别关心?
尚律师心念转了几转,口中丝毫不停顿,将当时情形和几方话语讲了一遍。
他的当事人莫晚霞报警后就联系了他,公安做笔录时他也在场,清清楚楚记得原话。
“小姑娘骂沙时崇,说‘我妈能干什么?她从不打人不骂人,不在外面流氓乱搞,更不会狠心赶走侄儿,霸占哥哥家产,还压榨侄儿血汗钱!’”
赵弘毅闻言,几乎要捏碎手机。
芽芽是为他,为他和沙时崇起的冲突!
沙时崇竟然对芽芽动手!芽芽做错了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老实话,就被打成这样。
也怪他,他干嘛要和芽芽说那些事?如果芽芽不维护他,也许不至于将沙时崇惹翻脸。
他沉声吩咐道:“等他们相持不下时,你再提出折中方案。”
“明白了,赵总。”
“9月中旬,我亲自过来。”
“好的,赵总。”
收了电话,赵弘毅步入卧室,转入阔大如厅的衣帽间。
开放式衣柜里,灰白蓝黑条纹各种衣裳应有尽有,样式有英式、美式、意式样之分,面料亚麻、羊毛、羊绒、棉麻、粗花呢各种面料,纺织精度有粗纺、精纺、混纺,扣子有牛角、贝壳、木质、金属、宝石、象牙果,单一个西装领,就有平驳领、枪驳领、青果领种种,每种都有不同的场合用途。
它们共同的特点只有一个:贵。
曾经一条牛仔裤剪成七分裤、五分裤穿的赵弘毅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在穿衣上委屈自己。
缺衣少穿的日子让他有报复性消费的心理,这些年他挺爱买买买。
买衣服也买时尚杂志。
拜S市一帮衣冠楚楚大BOSS的熏陶,赵弘毅很快懂得富贵三代方知穿衣吃饭的道理,品味很是不俗。他生来一副衣架子身材,相貌堂堂,着装稍加注意便有几分矜贵大气的总裁气度,比昔日蓝布工装满身机油的少年简直天壤之别。
一来二去,竟养出几分富家公子的做派。
可如今,衣橱的黄金位置里,挂了几件旅游景区随手买来的体恤短裤,全部加起来恐还不及他一条领带、一方口袋巾的价格。
他拉开领带,解开衬衣扣子,换上其中一套休闲短打。
从芽芽买给他那天他就发现,穿着它睡觉格外深沉香甜,连梦也不做一个。
上了床,他拿起手机要设定闹钟,看了手机半响,忍不住拨出那个号码。
十几秒之后,电话接通,先是门响动一声,可能芽芽回到自己房间锁上了门,才接听电话:“弘哥哥。”
声音平静,微微有些低,或许因为背着人的缘故,听不出好坏。赵弘毅“嗯”了一声:“芽芽,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快要开学了,我已经准备收拾行李,昨天去买了个新的拉杆箱……”她把想带哪些东西,怎么舍不得她的浣熊公仔都讲了一遍。
只字不提她爸妈的事,也不提自己挨了打。
赵弘毅默默地听。
自然听出她的声音里一点情绪都没有,欢欣的,雀跃的,向往的,愤怒的,难过的,失望的,统统没有。
她不想在他面前透露伤心,可她也提不起精神来假作欢喜。
懂得伪装情绪,或许是长大的必经之路,他想。
她问:“弘哥哥,你怎么样?还在那个景区工地吗?”
“我在S市。”赵弘毅想了想,又跟了一句:“很远。”
确实很远,相距近两千公里,所以,你不用来看我。
可沙漠雨理解成了“很远,我想见你不容易”。
“不远不远,等放长假我去看你。”她连忙许诺。可能到时需要背着爸妈,或是编个什么借口。不过为了弘哥哥,就咬牙骗妈妈一次吧。
又问:“你们那边热不热,工地上晒不晒,中午可怎么办呀?”
赵弘毅想想工人们的情况,耐心回答:“有点热,好在我们沿海地区风大,早晚挺凉快的。为了避开中午高温天气,我们早上天一亮就开工,中午11点就收工了,下午3点半开工,晚上7点下班,一天差不多7、8小时吧,其实也还好,不太累。工地上每天准备了很多消暑凉茶、糖盐水、藿香正气液、十滴水、仁丹之类的,食堂里顿顿都有绿豆汤、西瓜、梨子。老板有时候过来看看,还请我们喝冰碗。”
“那你们老板挺好的。”
“那是。”赵弘毅觉得自己这老板当得没话说。
沙漠雨放了心:“弘哥哥,你给我个地址吧?”
“干嘛?”
“偶尔寄个东西什么的。”
“不用。”赵弘毅觉得芽芽可能又在琢磨给他买什么了:“弘哥哥在外面好得很,又不缺吃少穿,要你买什么东西?小丫头片子自己都照顾不好,还管别人呢?”
“谁说我照顾不好自己了?我都十九了,开学就大三呢!”沙漠雨很不服气:“快十年了,弘哥哥你能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人?”
呦呦,听听,还发展的眼光?赵弘毅觉得有些好笑:“那,你会做饭擦地收拾屋吗?你能独立生活吗?你能当家立事吗?还想照管我呢?”
“谁想照管你了?”沙漠雨转了转眼珠:“我就是想,就是想偶尔给弘哥哥送个礼物什么的,然后才好理直气壮伸手要礼物。”
还知道先予后取了,啧啧,果然要用发展的眼光看人。
知道要礼物,她心情应该好些了?赵弘毅舒了一口气:“说吧,想要什么礼物?”
沙漠雨就随口编了个理由,哪里想到他马上当了真,只好快速想名目。
吃货么,第一个想到吃:“弘哥哥,你们那里有没有特色食品糕点啊?要有名的,当地人爱吃,外地买不到的。”
特色小食品么,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花不了弘哥哥几个钱。
赵弘毅轻笑一声:“哎,你这贪吃的毛病真是一点没变。小心呐,别哪天被坏人用吃食骗去卖掉。”
沙漠雨顿时恼羞了:“不可能!我这智商,怎么会被人骗?弘哥哥你小看人。”
赵弘毅想,被坏人骗好像是不可能,他的芽芽聪明着呢。
不过,被男孩子买点好吃的哄成女朋友怎么办?哎哟喂,他的妹妹可不能吃人嘴短,他得把她嘴巴喂刁些,再刁些。
“好好好,我们芽芽聪明,不会被骗。”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废话了好一阵,赵弘毅听得她声音逐步恢复正常,还笑了几声,放心挂了电话。
第二天是亡母生辰,他按往年惯例去普善寺烧香,老远看到橙黄的琉璃瓦,他心念一动,想到了普善寺的素饼。
普善寺在城郊一座小山上。据说200多年年前就是一个小草堂,里面住着一位吃斋念佛,施粥布药的善人,穷人都称他“菩萨”。善人去世后,这个草堂被捐给寺庙,称作菩萨寺,又因叫菩萨寺不太像话,便取了个谐音叫普善寺,渐渐的有了些名气。
普善寺香积厨做的手工素饼最为有名。据说香酥可口,比市面上的好吃太多,可惜数量不多,名气又大,不容易买到。赵弘毅不太爱吃甜食,来普善寺次数虽多,只知其名,一次也没买过。
这次,争取买到。
大热天爬上石梯,让身着正装的赵弘毅畅快淋漓出了一身汗。待汗水略干,他整理仪容去往大雄宝殿和观音殿各上了一炷香,为亡母点了长明灯,认认真真磕了头,按例捐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香油钱,这才去排队买素饼。
普善寺的素饼只有4个口味,椒盐、莲蓉、红枣、芝麻花生馅儿。赵弘毅来得晚了,好不容易随着游客队伍挪到跟前,索性将剩下的素饼一扫而空,足足14盒,装了一大一小两塑料袋。身后两位游客一见,顿时十分失望。
赵弘毅哪管别人失望不失望?两个袋子分一左一右提了,出了寺庙快步下山。远远瞧见寺庙旅游停车场停了一辆凶悍霸道的黑壳四驱,走近一瞧,是个改装后的大G,他瞄了一眼车牌号:这不方承乾的新玩具么?
方大少爷向来怼天怼地不信神佛,怎么会来普善寺?
赵弘毅将两袋素饼并作一手提了,空出一只手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就见下山梯道上出现三人,中间两位似乎是一对老夫妇,旁边一个年轻人长身玉立,衣冠楚楚,正是方承乾。只见他微微侧身把臂扶着女性长者,随着长者节奏放缓了步伐,亦步亦趋走下台阶。
能让方大少如此恭恭敬敬的人,非同小可。
赵弘毅连忙过去满面笑容守着,等三人慢吞吞下了梯道站定,他亲亲热热同方承乾打了招呼,又同两位长者点头致意,神态做派带了恰到好处的尊敬礼貌,又不见谄媚。
女性长者戴着金丝眼睛,眉梢眼角生出些许皱纹,栗色短发微卷,年近六旬,然而腰背挺直,下巴微抬,脖颈优雅如天鹅,看上去矜贵得很。
男性长者身材伟岸,一张国字脸,两道浓长眉毛,方额广颐,发际斑白,气度却儒雅斯文,让人莫名觉得眼熟。赵弘毅呆了一呆:这模样仿佛在什么新闻或节目中见过。
是个大人物,他的眼神里不知不觉带了丝濡慕。
方承乾微微皱眉,还是同他们做了介绍:“这两位是我家故交长辈,钱叔叔,木阿姨。”
和方氏集团掌门人是故交,方承乾恭敬得不像样,夫妻俩一个姓钱,姓木,赵弘毅再猜不出来就是傻子!
这两位竟然是方承乾提过多次却未曾得见的明德集团钱忠恕、木悦夫妇!
明德集团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大型重工业综合集团,主营业务横跨建筑装备、港口装备、风能设备等。近年实业不好做,明德集团旗下的建筑装备业务开始向工程承包业延伸进军,一出手就收购了两家建筑公司,一家市政工程设计研究院,参股了一家建筑设计院,雄心勃勃得很。
大佛、绝对的大佛!
可这两尊大佛的面容和网络资讯上有很大不同,好像,好像老了许多?
难怪他一时没认出来。
赵弘毅压下心头疑惑,立马躬身问好。
不敢劳动方承乾,他赶紧自我介绍,说话间故意带上几分文质彬彬,迎合这对有名的高知夫妇:“晚辈赵弘毅,长弓建筑公司的,蒙方氏集团提携,做了几个小工程,呵呵。”
“赵弘毅?”钱忠恕“哦”了一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好名字。”
赵弘毅读书不多,只觉得这句话怪熟的,当下也来不及回忆,欠身谦虚道:“是晚辈家母随便取的。”
他人生中最早学会的两个字就是弘毅,是妈妈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的。
夫妇两人点点头,抬脚继续走。
方承乾跟上,赵弘毅亦步亦趋。
看两位长者神色疏淡,不太想理会他,赵弘毅眼神一转,瞧见钱忠恕和木悦手腕上都系了佛珠,当下微微低了头,压低了声音:“晚辈母亲去得早,晚辈又常年在外漂泊,难以到母亲坟前烧香磕头以全孝礼。思念母亲的时候,便到普善寺来尽尽心意。佛音如纶,希望母亲在极乐世界没有苦痛,无悲无忧……”
他说着说着触动情肠,眼圈一下红了,连忙转过身去,按了按眼眶,深呼吸几口气后才回身。
一旁的木悦瞧着,冷淡的神情有了些松动,停下脚步第一次开口说话:“你有心了。今天是地藏菩萨圣诞,地藏菩萨在过去世中,曾经几度救出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所以这位菩萨同时以“大孝”和“大愿”的德业被佛教广为弘传。你挑在今天来上香,你母亲泉下有知,一定能感念到你的心意,保佑你平安康健。”
木悦这么一说,赵弘毅顿时淡去了攀附的心情。
“希望是吧,谢谢您。”他退开两步,礼让三人:“前辈慢行。”
钱忠恕却没有走,视线落在他手上提着的两袋素饼上:“年轻人,可否将你手中素饼转让两盒?今天我们来晚了,没买到。”
呃,不是他们来晚了,是自己把剩下的全圈了。
赵弘毅汗了一下,赶紧将手中素饼奉上:“嗨,说什么转让呢?晚辈和承乾相交,两位也是我的长辈,孝敬长辈几盒素饼又算什么。”
钱忠恕也不客气,接过袋子,径直打开挑走大半,拍拍他的肩膀,道了声谢便离去。
方承乾回身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赵弘毅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