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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剃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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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骄阳炙烤,峡谷里却是水面风来,凉意阵阵。
两人在大树底下并肩坐着,说些闲话。
基本上是沙漠雨说,赵弘毅听。
“弘哥哥,我读C大了!”
赵弘毅早就晓得,此时却很愿意听她说说。他摸摸她的头,语气温软了一些:“我们芽芽真厉害!”
沙漠雨便巴拉巴拉将自己这些年的情况说了一遍,左右不过是搬家到城里,转学后一路从小学读到高中,考上大学:“是新闻系哦,弘哥哥,我将来要当记者呢。”她得意兮兮地朝他扬起头:“记者可是无冕之王哦,弘哥哥,我很厉害吧?”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小鹿似的一瞬不瞬,写满了“快表扬我快表扬我。”
赵弘毅摸摸她的头真诚夸奖:“我们芽芽最棒,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记者,拿新闻奖的那种。”
他的手掌还停留在她的头顶,她歪歪头在他掌心蹭了蹭:“光口头表扬啊?”
赵弘毅哑然失笑,小丫头不会还像小时候一样嘴馋吧? “芽芽想要什么?饼干?酥糖?”
沙漠雨闻言欢喜雀跃——弘哥哥又要给她买好吃的啦!
当初弘哥哥上了城里的初中,她依依不舍,弘哥哥便许诺每周末回家就给她带点小零食。城里商场总比村东头胖婶儿那小卖部的零食丰富得多,弘哥哥又细心,每回带的不重样,她十分喜欢,到弘哥哥上学离家时,不舍之余也有了丝期待。
弘哥哥便笑她,说她不是在桥边迎接他,是接零食呢。
当时她想了想,很认真解释:“第一接弘哥哥,第二接零食。”
很老实的回答,却换来两家大人的集体嘲笑。
记得当时只有弘哥哥没有嘲笑她,还很感动地说:“太不容易了!我总算终于排在零食前面了!”
凉风徐徐,青山苍翠,两人在河边看着彼此的眼睛同时笑出了声,都想起了这段往事。“弘哥哥还排第一吗?”赵弘毅笑着,忍不住曲了食指刮她鼻子。好像,找回点昔日兄妹相处的感觉了呢?
沙漠雨立刻举手在头顶发誓:“弘哥哥永远第一,零食第二。”
赵弘毅拿下她的手,牵在掌心里,笑吟吟问:“那,我们现在去买第二?”
沙漠雨笑嘻嘻点点头,一蹦一跳往前走。
肉乎乎的小手软软的顺顺的,被一只粗糙大掌拉着往前去。
她想:真好,当年的弘哥哥又回来了。这会儿,他对她亲近多了呢。
两人手牵手来到景区超市。正值暑假试营业季,超市货架满满琳琅满目,备了很多小孩子爱吃的零食。赵弘毅对着货架努了努嘴:“芽芽随便挑,我不晓得你现在的口味。”
她现在的口味么,是越来越挑剔了。可弘哥哥在工地打工那么辛苦,她怎么能让他破费呢?沙漠雨转了转眼珠,找到了几样小时候很喜欢,也是弘哥哥经常省下生活费给她买的小零食:棉花糖、熊字饼、泡泡糖、跳跳糖、威化饼、虾条、旺仔牛奶。
看着丰富,其实才20多块钱,这家景区实在太有良心了有木有,还有这么便宜的小零食卖!
赵弘毅看了一眼便回忆起来,觉得小丫头的口味一点没变,还那么幼稚。
付了钱走出超市,沙漠雨剥了块泡泡糖,抬手要塞在弘哥哥口里:“啊,张嘴。”
两人身高差有点大,赵弘毅不得不微微弓身,张嘴咬住她手上泡泡糖,舌头一卷裹在嘴里——他现在有一点适应她的亲昵了。
沙漠雨自己撕开一块嚼着,欢欢喜喜含混不清道:“我昨晚和驴友们捉螃蟹时还想你呢。”
她想他?
赵弘毅侧头看她,心头微微有点甜:小丫头经常想起他吗?
明亮的阳光,明亮的眼睛,清楚泄露了他的期待。
沙漠雨点点头:“经常想。昨晚想的是你吃螃蟹特别厉害,还有吹泡泡糖也特别厉害。”
“噢,”赵弘毅一脸揶揄:“原来跟吃有关才想的啊。”
沙漠雨愣了愣:好像,好像也是啊?
苹果熟的时候,想起弘哥哥爬树给自己摘最大最甜的苹果;看到超市那几种零食,就想起弘哥哥曾经给她买过;吃回锅肉和蒜苗煎豆腐的时候,就想起这是弘哥哥第一次下厨做的菜,好难吃,盐放多了,害她喝了好多水;看到蚕豆上市,就想起两人在河边生火,用竹签串了烤蚕豆吃,糊得一嘴黑灰;看到德芙巧克力,就想起那是弘哥哥打工挣钱寄给她的,那块薄薄的巧克力,她放到过期也没舍得吃。妈妈说,那是第一次看到她对美食诱惑不动心。
原来,自己真的看到吃的才会想起弘哥哥。沙漠雨低了头半天抬不起来,觉得有些羞愧,她怎么能这样呢?亏她刚刚还说弘哥哥第一,零食第二来着。
赵弘毅看她低着头不说话,只用脚尖一前一后搓地,就晓得小丫头惭愧了,心头又好笑又好气。
多年未见的距离感又消失不少。
他捧起她的小脑袋瓜:“看我。”
沙漠雨抬头,只见赵弘毅口中缓缓鼓出一个大大的泡泡,白白的,亮亮的,渐渐变淡变薄。
“啪!”泡泡破了,细白的沫子粘连在他唇周的胡须上。
沙漠雨睁大眼睛,伸手薅了薅他胡子:“哎,果然都粘在胡子上了。哎,这下怎么洗啊?”
赵弘毅愕然。
“果然粘在胡子上”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想他的时候,就联想过这一幕?难道她硬要他吹泡泡糖,就是为了验证泡泡糖粘不粘胡子?
看着她兴奋惊奇捋了一把他的胡须,又看向指间粘腻,赵弘毅咬了咬牙骨,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往外扔字:“沙、漠、雨!”
沙漠雨暗道不妙,抱着怀里零食拔腿就跑:“弘哥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回来!打屁屁!”赵弘毅抬脚就追。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空气中只留下一串串笑声。
超市对面一辆越野吉普里,方氏大公子方承乾摇下车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天!这货是赵弘毅???”
可他,他不是不近女色吗?
真追上了,自然不可能打屁屁。
赵弘毅弹弹沙漠雨的额头:“还这么调皮。”
沙漠雨赶紧托上新买的剃须刀:“弘哥哥,你还是把胡子刮了吧,你看留胡子多不方便啊,吹个泡泡糖都不方便。”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赵弘毅摸了摸自己胡须粘乎乎的泡泡糖残渣。第一次觉得,这玩意儿挺碍事儿。
如今,他也不需要胡须来刷履历了。
因此当沙漠雨将剃须刀递过来时,他只犹豫了一下。随即默不作声在河湾大石头坐下来,双腿大张,微微弓着身子,对着平滑如镜的水面开始剃须。
从冒小胡须开始,他就按张哥的建议刻意蓄须。刚开始它们长得很慢很慢,有些稀疏,后来越长越快越来越浓密。后来他经济状况大为好转,晓得善待自己了,就在理发时让发型师顺手剪短修型。因为这些年没自己刮过胡子,剃须刀这东西,于他有些陌生。
第一次上手的剃须刀还不如他操控的挖掘机或是电焊来得灵巧。即将惨遭灭族的胡须也不肯乖乖听话,没两下赵弘毅就刮伤了下巴,肌肤微微渗出些血来。
沙漠雨看他长手长脚健壮如猿,刮起胡须来却笨得如一只狗熊,干脆伸手夺了剃须刀,豪气满怀:“看我的!”
她穿着凉鞋不怕水,下水“拨啦啦”几步走到赵弘毅面前,弯了身子,执了剃须刀就要帮他刮胡子。
赵弘毅扭身不肯:“你怎么会这个?你又不长胡子。”
“我用过剃须刀啊。”沙漠雨捋了捋他的胡子,认认真真端详着,顺口解释:“我前段时间学游泳,想着腋毛露出来多不雅啊,干脆一刀刮掉,就这么学会用剃须刀了。”
泳装、腋毛……赵弘毅稍微一发散联想,立刻有些脸红:“芽芽你说什么呢?”
沙漠雨不知不觉说出口,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眼下倒强词夺理起来:“跟你说说而已,你是我哥哥,又不是别人。”
她一边说一边上手刮,面对面给弘哥哥刮胡子看得清清楚楚,可比对着镜子自己刮腋毛容易,不一会儿功夫就将猛张飞似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赵弘毅下巴上只剩一片青青的胡茬子。
沙漠雨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好好欣赏一把,不巧脚下踩了块生青苔的圆圆卵石,立刻张扬手臂往后滑倒。
赵弘毅吓了一跳,扑出来拦腰一抱。从蹲坐石头变为往外捞人,动作太快重心不稳,他也跟着扑倒,两人手忙脚乱跌做一团。
河滩水再清浅,两人猝不及防也呛了水,慌张中互相纠缠,等爬起来时,两人已经衣裳尽湿。
赵弘毅望着沙漠雨,沙漠雨也望着他。
两人不约而同“噗嗤”笑出声来。笑完了,沙漠雨轻声赞了句:“我哥长得,啧啧,好帅好帅,帅呆了!”
商场上,人靠衣装马靠鞍。赵弘毅跟着方少混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的,个人形象保持得挺好。只是这行当都是大男人,男人场面上彼此奉承,夸的都是财富生意,断没有夸人长得帅的,顶多一句“肌肉不错,在撸铁吧?”
被芽芽这么由衷一赞,赵弘毅难免有些沾沾自喜,不知不觉嘴角裂到了耳根。
得意得有点过了啊——他想。
沙漠雨依然盯着赵弘毅,看不够似的。
剃去了张牙舞爪的浓黑虬髯,赵弘毅肌肤看上去白了一丢丢,但整体仍然呈健康的麦色,那是阳光长期侵袭的结果。
他额头宽阔,鼻梁高挺,眉毛浓长而直,深入鬓边,第一次正式亮相的下巴轮廓方正分明,线条大气硬朗。眼下衣裳湿润了紧紧贴在他身上,显出健硕有力,块块鼓起的肌肉,猿臂长腿,很硬汉的样子,有些像《谍影重重》里的马特.达蒙。
明明很亲近的哥哥,很帅很酷的颜,沙漠雨却再次感到一种令人不适的侵略感。就像那次树林里,她以为他是陌生人一样。
她轻轻侧过头去。
赵弘毅也错开视线。
轻咳一声,他起身从袋子里翻出件长长的新体恤,推推沙漠雨:“去卫生间换上。女孩子湿衣服穿久了不好。”
沙漠雨接过衣服“哦”了一声,忽地俏皮道:“弘哥哥,你怎么知道女孩子湿衣服穿久了不好?你是不是给我找了位嫂子啊?”
赵弘毅一愣:“这不是常识吗?中学生理课有啊?”
唉,看来,嫂子还没影儿呢。
不过,哥哥还很年轻,慢慢来,嫂子会有的,小侄儿侄女儿也会有的。她还要当姑姑呢。
沙漠雨认真瞧了瞧赵弘毅:“哥哥这么帅,将来一定会娶到漂亮嫂子。”她拍拍他的肩膀:“哥哥别着急。”
他哪里着急了?赵弘毅瞪了她一眼,明明是她着急,自说自话一大堆。小屁孩一个,充什么大人?还催婚呢。
“都是你在说,我可没想过。”
他下巴朝树林子一抬,轻笑着喝叱:“快换衣服去!”
一会儿功夫沙漠雨在灌木丛换了衣服出来。大号的男款体恤很长,沙漠雨骨架娇小,穿在身上倒像及膝的直筒裙子一样,短袖子也给她穿出了5分蝙蝠袖的效果。
赵弘毅将她换下来的快干衣裤晾在河边大石头上,任由烈日烘烤,两人在树下荫凉里聊些没营养的废话。
末了,赵弘毅问沙漠雨什么时候走。
“下午,我们无疆户外就整队回江城。”沙漠雨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对了,弘哥哥,我可不可以再来找你啊?离开学反正还有半个月。”
赵弘毅断然拒绝:“不用,这边工地的工作很快结束了,我马上要去下一个工地。”
“去哪里?远不远?”
“海市。”赵弘毅想了想,海市这么远,她总不至于追过去找他。
沙漠雨果然露出了沮丧的表情。半响又问:“那,你们工地上苦不苦?”
赵弘毅看了沙漠雨一眼,小妹妹总担心他这做哥哥的吃苦,怎么办?他骗她担心,心里好像一点不愧疚,还暗戳戳很开心?
“不苦。”他想了想,挑拣一些老实话说:“我维修技术挺好,还会开挖掘机、塔吊,好多年前别人就叫我赵大师傅呢。现在,我走哪个工地不被人供着?”
前面大部分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最后面一句,嗯,人家供着他,因为他是赵总。
没一句谎话,嗯,不用愧疚了。
沙漠雨却越听越难受。不由得上前一步,抱住哥哥埋头在他怀里:“弘哥哥,工地上又乱又危险,你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呀。我,我现在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盼着你好好的,唉,我真没用……”
赵弘毅鼻子微酸,瓮瓮地“嗯”了一声:“行了行了,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的。”
他摸摸沙漠雨的头:“芽芽,有什么事给弘哥哥打电话。但别告诉你爸妈,好吗?也不要让村里人知道。”
沙漠雨乖乖点头:“嗯,我谁也不说。”
一阵风来,将石头上摊铺的衣服吹得到处跑。两人同时起身去捉衣服。
衣服干了,热热的,仿佛薄薄的烙饼,略有些发硬。
赵弘毅的心却软了一点点,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芽芽放心,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弘哥哥分得清楚。”
这句话,他也曾三番两次对自己说过,当时并不觉得自己能全然做到,毕竟他对那狼心狗肺的夫妻俩怒气太重,难免迁怒一点半点。
如今,芽芽为他买的衣服就穿在身上。他觉得,分清他们和她,其实也挺容易。
沙漠雨瞬间懂了,眼圈不禁又是一红。
“叮叮叮……”裤兜防水袋里的手机响了,沙漠雨手忙脚乱接听,吴忧的声音响起:“沙漠雨你在哪里?怎么还不来吃饭?我给你留了位置,吃了午饭我们就要返程了!”
“吴忧,我就不过去……”沙漠雨话未说完,赵弘毅制止她:“你去吧,这是集体活动。”
他望向天空,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孤凉笑了笑:“我们,终究要说再见。”
蝉在树上鸣叫,一声急似一声。
烈日当空,已是正午,分别时刻越来越近了。
沙漠雨犹自不舍,赵弘毅无奈,比了个六在耳边:“以后我们还可以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