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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招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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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忠恕看着赵弘毅一双大而深刻的眼睛,仿佛看到了30多年前玉米地里那个姑娘。
那姑娘满面泪痕地看向他,如同在暗夜里看到了太阳。
他心口老血涌动,不甚利索的唇舌让他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嗽连连。
赵弘毅连忙双手递上水杯。
钱忠恕喝了两口水,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笔记本交给赵弘毅。
赵弘毅接过,随手翻了翻,只见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前半页码字迹大而凌乱,后面渐渐整齐了些。看字迹,显然不是一时写成。
“这里面是我康复期间抽空记下的你母亲的故事。我怕自己熬不过这关,写得急。当时脑子也混乱,有些事情记得凌乱散碎,但有些事我到死也不能忘记。故事很长,你回去慢慢看吧。”
那段时间,昏沉和疑虑忽轻忽重地干预了他的思考。
但,稍微一恢复,他便知道,自己的猜疑不是猜疑,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可惜病中,他能回想起的,都是片段。
隔了三十多年,许多当年不经意的事情,只涣散成了零章残篇。
恢复期里,他将它们都记在了笔记本里,无论大的、小的、模糊的,清晰的,统统都记下来,留给弘毅。
钱忠恕惨然一笑:“除了我,大约世上也没人会跟你讲起她。”
他用手摩挲赵弘毅的头:“孩子,现在趁我脑子清醒,快告诉我,你母亲怎么去的,什么时候去的?”
赵弘毅忍住心头情绪,艰难开口:“我十六岁那年,她被……被人打死了。” 钱忠恕一愣:那个深爱他的赵明英,竟然是被人打死的?
“是谁?谁干的!我要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钱忠恕气极怒极,豁然站起,一抬脚,将椅子直直踹飞到一边的水生植物池里,激起好大水花!
他曾经半身偏瘫,纵然医生用尽手段为他治疗康养,也不过刚刚康复,这一踢之下站立不稳身体左右大幅摇摆,幸好赵弘毅眼明手快,将他稳稳当当扶住了。
这动静太大,这动作也太危险,智能监控迅速捕捉行为,并发出报警。
钱家人全被惊动了,纷纷过来。
木悦上前来,一脸气急败坏:“老钱,你干什么!你这身体才好,发什么脾气?你还要不要命了!”
钱忠恕当然要命,没有一个人不惜命。
钱忠恕看着犹豫惊疑的赵弘毅、沙漠雨,又环顾四周,看向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孙子、孙女,最后在人群背后看到了受命赶来的家庭医生和护理人员。
他心头松了一大口气。
医护人员赶紧上前给他量血压,还好只是略有升高。
钱忠恕又服了一遍药。
他让医护人员在外面等,让家里人都随他进屋,围着他坐下。
全家人莫名不安,相顾生疑。
钱忠恕再次环视一周,下了决心:有些错是他亲自犯下的,有些事也必须他亲口讲。那些病中所记破碎凌乱,是他情急之下做的预防措施,未必能有今时今日的他讲述清楚。
只是,有个问题,他拼了命也要得到答案:“弘毅,你先告诉我,是谁害你母亲?你说出来,我一定给你母亲报仇!”
赵弘毅老老实实道:“那个人,叫沙时崧。”
他是绝不会叫沙时崧父亲的。
“沙时崧是谁?”
赵弘毅和沙漠雨彼此相顾,没有开口。
怎么说?怎么说?说那个人是弘毅生父?
钱忠恕只需要稍加追查,便能查出沙时崧是沙漠雨大伯父,那他们的堂兄妹关系将大白于天下。
钱忠恕看向沙漠雨。
沙漠雨姓沙,沙时崧也姓沙,莫非他们有什么关系?
不可能!赵弘毅怎么能和杀母仇人的什么人结婚?
沙漠雨看向暴风雨中心,怒气冲天的钱忠恕,打了一个寒噤,心头隐约起了一个猜想。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她从赵弘毅手中取过钱忠恕交给他的黑色笔记本,飞快翻开第一页。
果然,笔记开头赫然四个字:“吾儿弘毅”!
她立刻碰碰赵弘毅手臂,将笔记本给赵弘毅看。
赵弘毅只看了一眼,便呆了。
钱忠恕,钱忠恕怎么会是他的父亲??可几乎是不加思虑的,又一种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如果钱忠恕是他的父亲,那他和沙漠雨就不可能有半点血缘关系!
他扑在钱忠恕身侧,激动得全身发抖——
他愿意相信,他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愿意相信,钱忠恕就是他的父亲!
赵弘毅抬起头看看钱忠恕,面红筋涨,语无伦次:“您说的是真的?这都是真的?可血缘鉴定说,我跟……”
他顿了顿,依然觉得匪夷所思:他跟沙漠雨可是做了两次血缘鉴定!
电光火石间,沙漠雨想通了一件事。
“假的。”她在他耳边轻轻的,肯定地说:“钱北辰做假。”
沙漠雨如此肯定,是因为她在七星山看到钱北辰背影,错认成了赵弘毅。
钱北辰恐怕从那时便开始起疑。
赵弘毅模仿钱北辰举止气度,就算模仿得再像,也不可能像到她会错认的地步。除非,除非他们本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赵弘毅也瞬间明白过来:不错,如果他是钱忠恕的儿子,那鉴定书必然是假的。
是了,如果钱忠恕是他的生父,钱北辰有足够的动机造假!
是了,他在钱家资助的研究中心做的鉴定,钱北辰也有足够的能力造假!
如果钱北辰能对第二次结果造假,那么,沙时崇也有可能对江城取的样造假!
一次两次,都是假的!
两次虚假鉴定,害苦了他和沙漠雨!还险些害他们失去孩子!
赵弘毅立刻对钱北辰怒目而视!
钱忠恕从他的表情变化看出,他已经猜出了真相。
这个儿子聪明,很聪明,聪明得不得了。
弘毅啊,他才在普善寺见过自己两次,就精准推算出钱葳得了白血病,跑去捐献骨髓。他见了自己三次,就搭上了明德集团的大船。他一确认父子血缘,便立刻猜到了始作俑者。
这就是赵明英给他生的儿子。
32年过去,他和她的儿子已经这样大了,他们的儿子还有了他们的孙子。
老人看向沙漠雨身怀六甲的肚子,心中涌起难言的温柔。
钱忠恕轻咳一声,摸摸赵弘毅的额头,一字一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你的父亲,1980年的10月15日,我和你母亲有了你。”
这个日子如此确切而明晰,让赵弘毅几乎快要哭出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钱忠恕也爱着他的母亲?他不是被抛弃被嫌弃的孩子,他是父母满怀爱意带到世上来的孩子?
30多年来,赵弘毅一直为自己身世耿耿于怀,恨自己的出生让母亲陷入绝境。
这一刻,他与那个痛恨自身血脉的自己达成了和解。
母亲爱他的父亲,父亲爱他的母亲,父亲母亲,都爱着他。只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才被迫分离。
父子相拥,一时抱头而泣。
木悦浑身僵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钱北辰一直注意着母亲,唯恐母亲情绪激动发生不测,赶紧扶着母亲一旁坐下,低声在母亲耳边说了一句:“赵弘毅的母亲,名叫赵明英。”
木悦既愤怒又茫然。
儿子怎么知道?儿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快,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在哪里听过呢?
人群中央,赵弘毅喜极而泣,钱忠恕则是悔极痛极。
初见赵弘毅,他便知道赵弘毅丧母。只阴差阳错,他竟然从不知道,他的母亲,就是自己收在心底多年不敢示人的女人。
如果,如果他初见赵弘毅时多问过几句,是不是,他就能早早与儿子相认?
悔懊,痛苦,都化作仇恨。
他要杀了那个害死她的人!
好不容易平歇下心情,钱忠恕拉着赵弘毅的手急切问:“告诉我,你母亲怎么回事?凶手呢?”
事到如今,赵弘毅不必有任何隐瞒。
“凶手沙时崧,是个……”他顿了顿,随即道:“是个天阉,我母亲怀着我嫁给了他,让我一度以为他是我的生父……”
故事很长,与之伴随的还有他和沙漠雨的情感纠葛。赵弘毅深恨钱北辰从中作梗,将他和沙漠雨误以为是血缘兄妹的经历讲得格外详细。
怎么走上手术台,怎么对自己下狠手,有了小金鱼后又如何痛苦纠结。
每讲几句,便狠狠剜上钱北辰一眼。
那些痛苦折磨了他们数月,一个小时前还令他如钝刀割心。
钱北辰震惊不已,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犯下这样大错,竟然令赵弘毅结扎自己,并差点亲手杀死他和沙漠雨的孩子。
钱葳也震惊不已,她没想到赵弘毅和沙漠雨之间的感情竟是这样深厚,宁愿背负不伦之名,也要厮守终生。
幸好,幸好,幸好赵弘毅够痴傻也够疯狂,否则他将失去他此生唯一的孩子。
幸好,幸好,赵弘毅并非贪财逐利,名利熏心之人。否则,他当初答应与钱家联姻,那,与他不伦成婚,不伦生子,从此为世人不容的人就是她钱葳!
钱葳拍了拍胸口,心惊肉跳。
她曾经多痴迷赵弘毅,如今就有多后怕。
钱忠恕听完,将钱北辰叫到跟前。
钱北辰情知要糟,咬牙上前。
钱忠恕右手一挥,复一还,“啪啪”扇了钱北辰两巴掌,又清脆又响亮。
钱北辰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也只得坚持受着。
“就算你不认弘毅是你弟弟,也总该记得他是你朋友,他捐干细胞救了你妹妹的命,他和沙漠雨一起救了方承乾的命!你就是这么对朋友,对恩人的,咹?”
赵弘毅闻言张大了嘴巴:他的干细胞,救的是钱葳?
木悦大怒,扯了儿子在身后护着:“姓钱的你还要不要脸!你和外面的女人生了私生儿子,北辰费心费力给你遮掩,你好意思打他?”
钱忠恕闻言颓然后退,重重坐在沙发里,不发一言。
半响,他抬头看向妻子,惨然一笑:“我这辈子没有做过别的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件事我时时愧疚,但如今想来,我最对不起的,其实是弘毅的母亲。”
他看向女儿钱葳,又看向赵弘毅,长叹一声:“或许这就是命。”
木悦尤怒气冲冲:“姓钱的你老脸不要了!”
“是我不要脸,是我没底线,跟她没关系。”钱忠恕一字一句道:“但她不是外面的女人,也不是你想象中的什么狐狸精。
——她是我们家的招娣。”
“招娣”这个名字,木悦已经30多年没有听见,愣了数秒方才想起,顿时失声惊呼:“是招娣!”然后又是一愣:“你和招娣,你们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