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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道歉 ...


  •   沙漠雨在景区玩儿的时候看到营地左侧的工地了,一排集装箱式样的板房,周围都是草丛和泥沙,工人们打着光膀子在外面晃悠,还有人打扑克闹得大呼小叫。周围绳子上乱七八糟挂了些湿哒哒的衣服,有几件衣服上花一块白一块,都是油漆印子。

      工地宿舍条件不好,怪不得弘哥哥晚上要来景区公厕洗漱。

      想到弘哥哥住那样的地方,沙漠雨心又疼了:“弘哥哥,你回——”差点说出“家”字,她赶紧顿住。伯伯伯母出了那样的事,弘哥哥早就没了家,又怎么回家呢?

      “你回江城吧?”她揪着他衣摆,一脸希冀:“弘哥哥,你回家乡好不好?不要再离开了,不要再到处漂泊……”

      他辛苦?他漂泊?他的确辛苦漂泊。可他为什么这么辛苦漂泊?

      赵弘毅一声冷笑。

      “我不回去。”他的拒绝斩钉截铁。

      沙漠雨口唇微张,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心头阵阵酸楚——他的回答不是早在意料之中吗?

      想到往事,她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弘哥哥,我爸我妈做了伤害你的事,是不是?”

      她看出来的?还是推断出来的?赵弘毅看着她,没有回答。

      对沙时崇那等小人,他一句好话也编不出来。只不知道面对芽芽,该不该说实话?实话又该说到什么分寸上?如果她全都知道了,她会怎么对他?

      沙漠雨看着他坚毅沉默的面容,明白了自己的推断都是真的。

      “当年你走的时候,我已经九岁多,很多事都记得。这些年长大了,也听到村里人风言风语,渐渐有了自己的判断。弘哥哥,我爸妈对不起你,你应该生气。他们贪了你的家产,我没办法求你原谅,只能代他们跟你道歉。弘哥哥,等我工作了,我会尽力替他们弥补你,好吗?”

      风言风语?赵弘毅心头一抖,她到底知道了多少?村里人又说了些什么?

      他食指和拇指捏起来,轻轻搓着衣摆,一下又一下,声音渐渐恢复镇定:“芽芽,你都听说些什么?”

      “村里很多壮劳力在我家的煤矿和矿泉水厂打工,他们不敢得罪我爸,只偶尔背后说几句。这些年,村里这种声音虽然不多,但从没绝迹过。胖婶告诉我说,是我爸贪图伯伯的财产,故意赶走你,胖婶还说我们家能有今天,都是因为霸占了伯伯的钱,那些钱,原本是你的。”

      沙漠雨低声补充:“她一直很后悔,说她太笨了,你走了很久她才想明白。不然的话一定会拦住你,不让你小小年纪就辍学出门打工。”

      赵弘毅长长吐出一口气,许久没有说话。

      果然,胖婶也是慢慢才明白过来,并不是故作不懂。

      看到弘哥哥没有反驳,沙漠雨明白了,传说都是真的,她一直以来的推断有了实锤。

      往事如深海里生长的巨藻,将两人再次拖入不见阳光的黑暗波涛中。

      兄妹俩的父亲沙时崧、沙时崇是一母同胞亲兄弟,也是凤凰村的弄潮儿,论起挣钱的本事,沙时崇还是被哥哥带在身边教出来的。

      两兄弟一起盖房子,合伙开煤窑,时逢煤价上涨,正要大干一场的时候,沙时崧出了事。他在外面喝多了酒,回家不知何故又犯了家暴的老毛病,将妻子赵明英活活打死了。

      法医验伤发现,赵明英全身多处青紫,皮下出血颇多,颅内也有出血,满面青黑,指甲缝里都是墙上抓下的白灰。她双目大张,死不瞑目,眼皮怎么抹也不肯闭上。而沙时崧随后灌下一瓶农药自杀身亡,口吐的白沫和呕吐物糊得满地都是,被发现时,身子还有余温。

      那天是星期二,赵弘毅在城里上学,沙时崇在外地谈生意,沙漠雨重感冒被送到了开诊所的舅舅家照顾。当天被舅舅送回家,沙漠雨亲眼目睹凶案现场,连惊带吓,小身子抖个不停,当晚又发起了高烧。

      唯一在家的莫晚霞出来抖抖索索作证,头天晚上听见两口子吵架动手,但很快就没了声音,她就没来劝解。

      村里人都知道,沙时崧家暴是老毛病了,赵明英不时被打得青一块红一块。他从小脾气古怪,发起脾气来没个把管。沙漠雨的妈妈莫晚霞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当缩头乌龟,只在事后劝嫂子看在孩子面上忍一忍,说什么等男人年纪大了就晓得疼人了。

      村民议论纷纷,都责怪莫晚霞冷漠:“怎么也该来看看!”“就算拦不住,至少也露个脸。帮忙叫个医生,说不定两条命都救得回来。”

      也有人怪沙时崇:“沙时崧恶躁起来哪个女的见了不怕?做兄弟媳妇也不好管大伯子的事。要怪也怪做兄弟的不作为,沙时崇要是劝着他哥一些,何至于闹到这地步!”

      “劝?他沙时崇不火上浇油就是好的!我几回看见沙时崧打弘毅那孩子,他说黄荆棍子出好人,娃儿调皮就该教训。沙时崧打老婆,他说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的天!弘毅还叫调皮?我孩子读书有他一半都要烧高香的!赵明英那性子也是又软和又老实。我看沙时崧就是个疯子,沙时崇也是个搅屎棍,两兄弟一样货色,一个家暴一个乱搞,不把老婆孩子当个数……”

      沙漠雨小小年纪听得无地自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议论声中,闻讯从学校跑回家的弘毅扒开众人走到中间,看到满身青紫死不瞑目的妈妈和服农药自杀口鼻出血的爸爸,当场昏厥。

      一天一夜后,赵弘毅才幽幽醒来,跪在灵堂里哭得满面红肿,嚎得声嘶力竭。

      弘哥哥的痛苦模样深深刻在沙漠雨心上,让她每每回想,小心脏就一抽一抽地地疼。

      她跟着弘哥哥,在灵堂里跪到膝盖青紫,尚未好全的感冒又发作了,一度发烧到39度5,抽搐,还说胡话。

      再后来的事,她就记得不是很清晰了。只晓得丧事刚办完,要债的人随后上门,声称沙时崧投资煤窑借了高利贷50万,人死债不亡,立刻要还钱,刨去已还款的30多万,剩下的连本带息还有30万。借款合约上和还款收据上,有沙时崧本人的签字和大红指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年的30万,在这小山村堪称天价。

      沙时崇翻出沙时崧的存折等遗物,取了钱,只够还一半。债主有□□背景,不依不挠扣了沙家的大货车,还要拉年纪尚幼的弘毅去做工,按他们的算法,弘毅得给他们当十年马仔。

      沙时崇坚决不让侄儿堕入火坑,自己拿出10万现金还钱,还提出把哥嫂的房子抵债。

      对方嗤之以鼻:“这种死了两个人的凶宅谁要?”

      乱糟糟一团时,没人站出来质疑债主为什么不要红红火火的煤窑,却要弘毅一个半大小子。

      多年后,赵弘毅明白了,沙漠雨也明白了——不是没人质疑。至少,那些煤窑工人,熟悉煤窑收支情况,就能一眼看穿这个局。

      在灵堂前,还有不少人仗义执言谴责沙时崇两口子的冷心冷肺。可随着葬礼安排,村里人基本都闭上了嘴。

      赵弘毅太小了,斗不过沙时崇,煤窑必然全部落入沙时崇手里。煤窑是偏远山村里不多的工钱高离家近的工作,村民怎肯冒着得罪沙时崇的风险来为他说话?村民利益大多纠结关联,工人牢牢闭了嘴,工人的亲戚朋友也不会再开口抱不平。

      和赵明英最要好的胖婶开着小卖部,和沙家煤窑没半点关系,可那两天她一样伤心过度昏昏沉沉,没能及时看破这个局。

      赵弘毅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注定是孤家寡人。

      最后赵弘毅立下字据,自己出门打工,5年内还清债务,债主不得找沙时崇家的麻烦。

      弘毅走后,小煤窑依旧红红火火。

      没多久,胖婶醒悟过来。

      工人不敢议论,她敢。很快,话言话语就被她传开:

      兄弟俩一起开小煤窑一起赚钱,怎么哥哥欠了高利贷还不上,弟弟还家有余财呢?那个小煤窑,论理弘毅有一半,完全可以边开煤窑边还债边读书,怎么这孩子就成了打工还债的孤儿呢?

      兄弟俩合伙开的小煤窑落在弟弟一人手里,红红火火日进斗金,几年间,沙时崇从山里的小土豪变成了城里住别墅的大老板。而他哥哥嫂嫂留下的唯一血脉却一直流落在外,不得回来……到底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过去,沙时崇对外声称自己帮哥哥还完了债,怎么弘毅还不见回来?

      当沙漠雨听到时,起初还愤怒不已。到后来,她的怒火渐渐被理性替代,便分析还原出部分事情真相。

      她只是不愿相信,又不是真笨。

      事实胜于雄辩,胜于一切表演作秀、惺惺作态。

      沙漠雨心痛如绞,对被逼迫离家的哥哥牵肠挂肚。

      从她记事起,她爸忙挣钱,她妈忙家务种菜养鸡鹅之类,只要弘哥哥放学回家,两兄妹便形影不离,她可以说是弘哥哥带大的。她犯了错,哥哥替她扛。她落了水,是弘哥哥跳下池塘把她捞起来,救了她的命!可父母却赶走哥哥,霸占了本属于哥哥的一切!

      家里的日子过得越好,她越觉得对不起弘哥哥,总觉得日子是偷了弘哥哥的。

      没人知道,每次过生日许愿,沙漠雨的祈求就是弘哥哥在外面平平安安,如意顺遂,早些回来。

      她人小力微,没法和父母对抗,但她愿意一辈子对哥哥好,用全部力气的那种。只有如此,才能回报哥哥待她的恩义,弥补父母犯下的过错,还清自己的良心债。

      父亲谋夺弘哥哥的财产,母亲没能在关键时刻劝架制止悲剧,在此后多年里竟也能心安理得。沙漠雨实在不能理解,心头恼怒埋怨,她一提起弘哥哥,沙时崇就沉脸,借故发火,莫晚霞也不发一言。渐渐的,她不再提起,不再奢望能唤起父母的良心。

      她和胖婶走得很近,越发惹得父母不满。

      在她家,父女、母女之间其实有些离心。不过,这一点她没有和赵弘毅讲。

      “对不起。”沙漠雨抱着赵弘毅的肩膀,埋头过去:“弘哥哥,对不起。”

      赵弘毅咬了咬牙:“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又不欠我。”

      沙漠雨眼神黯淡下去:“我,我没有……没有请你原谅他们的意思……”

      “我也不会原谅他们。”

      赵弘毅侧身,眼睛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你不知道,沙时崇岂止是不想我回来?他岂止是赶我走?他撒谎说自己掏腰包替沙时崧还了债,也是假的!是我辛辛苦苦挣钱寄回来,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我的汗水!”

      如岩浆在深海里翻滚匍匐,他的眼里墨色隐隐怒火重重。

      那年,赵弘毅辍学出门,辗转漂泊,入了一个看似不起眼利润却不错的维修厂,好在他肯学肯吃苦,很快就站住了脚。

      为了每月多寄些钱回去还债,修理厂的工作一忙完,他就到附近小建筑工地接私活修机器,也是练手艺。当他以惊人的速度成为厂里的顶梁柱,又以技术参股后,那笔看似天大的债务竟然两三年间就还清了。他记得很清楚,他汇款给沙时崇的单子加起来足足有25张。

      等终于有了第一笔积蓄,他踏上了回乡的路。

      那里虽然已经没了父母,但还有芽芽,还有幺爸幺妈。他觉得,他就算没有家,至少还有个家乡。

      他想,已经还完了债,或许跟学校说说,还能重新读书。他成绩好又聪明,老师一定许的。那样每年寒暑假,他还可以回村里来,家乡有伙伴,有幺爸幺妈和芽芽,妈妈的墓也在村里,他不愿意离开家乡。

      看到半路来迎接的幺爸沙时崇,他没出息地热了眼眶。

      然而沙时崇告诉他,以后不要回来了。

      那个下午,他呆立在古桥边,只觉得天地旋转如车轮,世界荒谬得可笑——怎么可能是这样?怎么可能是这样?

      也就在这天,被骗的少年突然明白了关窍——为什么债主不索要煤窑?

      因为根本就没有债主。

      是沙时崇要逼他走。从沙时崧身死,沙时崇就迅速谋划夺取一切。

      他成功了。

      他被逼走时,对幺爸千恩万谢。当他满怀欣喜回到家乡时,迎接他的是当头一棒。

      他太傻,醒悟得太晚。

      还债的钱,都是弘哥哥挣的?沙漠雨张大眼睛,随即捂了嘴,猛地扭过头去。

      怪不得他衣服脏兮兮的,胡子拉碴,连剃须刀也不会用,原来,他把每一分能存的钱都存起来还债了!

      沙漠雨哭了,泪水不绝,无声无息。

      她死死捂住嘴巴,让泪水如小蟹般在脸上狰狞地爬。

      因为她觉得自己没资格哭。因为最该哭的那个人,被欺负被伤害的那个人,从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掉。

      该怎么弥补弘哥哥?要怎样才能替父母赎罪?

      表态和父母划清界限吗?

      可她和他们是一家人,她身上有着他们险恶的基因,她用过他们贪昧得来的钱,这界限怎么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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