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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沉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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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立正身体看过来,目光微凝,半响:“芽芽。”
声音似有叹息。
他认得她,他果然一眼就认出了她,可他上次并没叫住她。
沙漠雨来不及琢磨心头那点酸涩,只紧紧揪住他的衣摆:“弘哥哥,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断了联系?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受没受人欺负?……”
无数个问题一股脑问出口。
赵弘毅没有直接回答:“芽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呃,对啊,这里是公厕和洗澡间。沙漠雨有些尴尬,脚趾头在鞋内抠了抠。
“那,我们换个地方?”她一只手揪住赵弘毅,一只手将洗漱包塞给吴忧:“吴忧,你帮我带回去,我一会儿自己回营地。”
吴忧愣了愣:“哎,沙漠雨,你,他……”夜深人静的,她怎么好单独放喝了酒的沙漠雨和一个青年男子在外面?她还对人家这么亲密不舍的。
沙漠雨一张脸笑开了花,摇了摇赵弘毅手臂:“这是我堂哥,比亲哥哥还亲!我好多年没见他了,好高兴哦。”
赵弘毅下意识想要抽手,紧接着就听到句“比亲哥哥还亲。”
他垂下眼眸,看向她揪住自己衣服的手。
那手还像小时候一样,白白嫩嫩的,骨节细小,却丰润多肉,一根根手指头像饱满洁白的春笋,手背上还有几个可爱小窝窝。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下一秒拿开了她的手。
沙漠雨恍然不觉,又一把挽了赵弘毅手臂往外走:“弘哥哥,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她挽着他臂弯,一如小时候老挂在他身边。只是那湿漉漉的手臂又嫩又软,一片凉润,蹭在他长满浓密汗毛的手臂上,有些让人不适应。
赵弘毅微微皱眉,又抽出手臂,抿紧嘴唇不说话。
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芽芽。
这个新鲜出炉的景区地理位置偏僻,项目小,施工难度却大,峡谷地貌复杂,设备难以进入,峡谷和绝壁的材料进场以及施工大半依赖人工,利润微薄。无奈这是方承乾那小子学人文地理硕士参与规划设计的首个旅游项目,以方少那旁逸斜出的想法理念,普通施工队伍根本领略不了。交给别人别说方少不放心,他自己都不放心,只能来盯着点儿。
方少近来喜欢上玩越野,硬是在景区的二期工程里塞了个沙滩越野赛道,刚刚完工,就拉他在赛道上跑了几圈儿。他不擅长这个,弄得一身狼狈。方承乾肆意嘲笑了他一番便丢开他,去和一位刚认识十分钟的火辣美眉交流赛车技巧去了。他知情识趣,很快告辞出来。
却不想遇见她。
赵弘毅看着芽芽满月般的笑脸,微微叹了口气。
他发现,无论如何怨恨沙家人,此时此刻芽芽几次三番攀拉他手臂,他实实在在难以拂袖而去。毕竟,他曾真心爱护这个小妹妹,足足九年多。
罢罢罢,她是她,沙时崇是沙时崇,上一辈人作的孽,与她无关。
夏日溪谷,晚风凉爽,一轮皓月在天,四下银白如水,草丛中,树梢上,有不知名的昆虫在吟唱。
走在河边,赵弘毅第N次将芽芽的手从手臂拉开,终于忍无可忍:“芽芽,我不习惯这样。”
自从出过那件事,他就特别反感异性间的接触,尤其对女人身上的香水脂粉味倍感恶心。好在,刚刚洗漱完的她一身香皂气息,干干净净的。
沙漠雨眨了眨眼睛:“小时候……”她顿了顿,想起这不是小时候了,弘哥哥已经从瘦高单薄的少年变成了眼前的壮实汉子。
沙漠雨立刻改口:“你腿那么长,一歩迈出去那么远,也不等等我。人家跟不上嘛……”
听听,还撒娇。
这么多年不见,他的模样早就改变,昔年情意逐渐淡去,她怎么还能一如往常?说到底,当年她才九岁多。
他皱着眉头忍了又忍,尽量适应她一如幼时的粘人,步子有意识放慢些。
“弘哥哥,看到你我太高兴了,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沙漠雨表达了足足二十分钟的重逢欢喜,又开始追问:“弘哥哥,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苦?”
吃苦?她好像特别担心他吃苦。
久远往事如夜间轻雾,从四面八方弥散过来,涌至赵弘毅眼前。
他怎么可能没吃过苦?做学徒的时候,师傅动不动打骂,油腻腻的扳手“梆梆”敲过来,手臂立刻青紫一大块。没钱吃饭时,5毛钱的馒头都要掰作两块,咬一口咀嚼好半天,等微甜的麦香全被唾液冲淡,才依依不舍吞下去。
肚子尚且填不饱,穿就更顾不上了。修理厂钻进爬出,又脏污又磨损,特别费衣服。离开家时他带的几身衣服全都穿成了“刷把条”,好在部分零部件厂家有文化衫和劳保服发,不至于上半身打光胴胴。
裤子就要自己买了。他没钱买,每次裤子磨破了,他就借来针线自己缝,后来人长高了,长裤变成9分裤,后又剪断破损处改短裤,将就着穿完最后一个夏季才扔掉。
也是那几条裤子,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沙时崇没有撒谎。那以后,他对那个曾经的家断去了不多的情义,只剩下刻骨铭心的仇恨……
赵弘毅在往事里沉默了好一阵,方沉声道:“吃过些苦。”
沙漠雨停下脚步。
对啊,弘哥哥离开家时才16岁,那么小出门打工,怎么可能没吃过苦?他干什么工作呢?工地搬砖?砌墙?做装修工人?凤凰山村的打工仔,很多都是干这个。
他的衣服上糊满了泥点子,月色下白衣黑点,十分明显。
她紧紧抿了抿唇,抓住弘哥哥衣袖往上扒了扒,在明亮的月光下看见他大膊上黑白分明的衣袖印子。她又执起弘哥哥的手手掌摸了摸,只见掌心和指关节处都是老茧,骨节个个坚硬粗大。
“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
这是被嫌弃了?
赵弘毅皱眉不耐:“工地上就这样。”
的的确确是工地上晒黑磨糙的。他这一两年才开始做建筑行业,之前都是做机械设备拆解回收和建筑设备租赁。干这行难免亲自上手查看设备情况,去各个不同的工地,只有扎根一线才能了解设备使用、磨损、保养情况,也更进一步了解客户需求,双手因此磨得粗糙。
不过,这几年,这双手主要是健身房撸铁撸的。
但在沙漠雨听来,弘哥哥就是实打实工地搬砖的建筑小工。家破人亡后,风风雨雨一个人在外闯荡,吃不好睡不好,又黑又瘦。——呃,瘦倒是不瘦,可又黑又糙,胡子这样长了也没工夫刮。
她心疼极了,摇着他的胳膊央求他:“弘哥哥,你别在建筑工地干活了好不好?我听说,工地小工活儿最辛苦了。”
赵弘毅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芽芽误以为他在工地搬砖?
就让她当自己是个建筑工人吧。她是富家千金,大学生,他是工地上的搬砖工人,没文化的穷小子。她要是嫌弃他不再粘他,他求之不得,正好甩手走开。
他“呵呵”两声,牙齿缝里挤出的都是寒意:“我一个没文化没爹妈的穷小子,不搬砖做什么?难道去你们家煤窑挖炭?去你家水厂搬水?”
“你们家”三个字咬得很重,字字如锤。
赵弘毅这话一出口,沙漠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双臂一张,抱住赵弘毅的腰,将头埋在他胸膛里,瘪着嘴儿呜呜呜哭起来:“弘哥哥对不起,都是我爸妈的错!是我家对不起你。我、我晓得你在外面吃苦受罪,却没有半点办法,弘哥哥,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些?要不,我把压岁钱给你,你换个工作好不好?等我将来毕业挣了钱,也都给你……”
压岁钱。
一瞬间,赵弘毅想起来,他实实在在花过芽芽积攒下来的压岁钱。
当年离开凤凰村,芽芽也像今天这样黏人,一路揪着他的衣摆,拉着他的手,一双眼睛哭得比兔儿还红。末了,她往他行李里塞了个红包,他一眼认出,那是芽芽的压岁钱。
因这小馋猫爱买零食,长辈们给她压岁钱都是换做1元新钞,好方便她随时花用,故而那红包胀鼓鼓的。小馋猫每摸一回红包,就要在花钱还是省钱这个问题上纠结好一阵,最后还是花钱买零食胜出,那红包边缘被纠结的她摸得起了毛边,还褪了色。
赵弘毅以前每每瞧见她咬着嘴角揉捏红包,就止不住嘴角上扬。
离开凤凰村那天,看着小馋猫想也不想就把胀鼓鼓的红包整个放在他行李袋里,他觉得又感动又好笑,哪里肯收。
他不收,小馋猫哭得更厉害了,死活不肯回家去。
他看着她皮泡眼肿的样子十分头疼。他是出门打工闯世界,又不是生离死别。
最后还是她的眼泪让他缴械投降。
这个小哭包,总是这样叫人无奈。
他想,留着红包做个念想也好。等他挣了钱,回来给她包大大的红包。
不料最难捱的那段日子,这个做念想的红包根本保不住。每张1元新钞换两个馒头,管一顿饭,压岁红包一天天变薄,他的身板儿也一天天变薄。
芽芽的压岁钱,支撑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此时此刻,赵弘毅心头一揪一揪,说不出什么滋味。
沙漠雨说得语无伦次,哭得抽抽搭搭,眼泪一串串糊在赵弘毅衣襟上,温热粘腻。赵弘毅头微微后仰,努力深呼吸,胸口翻滚不息的恶心不适渐渐平歇下去。
多少年了,他再没让异性这样近身过。
眼前的芽芽也是异性。不过,她还是个孩子呢。听听她说的那些话,幼稚得和小时候差不多。
一如当年,她鼓着腮帮子嚼着他买的小饼干,嘴皮儿抹了蜜一样甜:“等我长大了,也给弘哥哥买饼干,买一车!”
她还是当年的小妹——他这样想着,努力放松身体任由她抱着腰身,一边抬手用拇指搽去她眼下泪痕:“小哭包。”
语调中有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软。
沙漠雨抽抽噎噎:“我,我心疼嘛。”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听到“心疼”两个字。赵弘毅胸口处酸酸胀胀好像运动过度一般,却有种说不出的暖意荡漾碰撞。
他叹了一口气,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希望她心疼他可怜她多一些,还是希望她嫌弃她疏远她多一些?
为她擦泪的手动作更轻柔了。
沙漠雨垂眸落泪,猛地瞧见他右手虎口处的伤疤,吓了一跳,抓着他手背颤声道:“你这里,怎么回事啊?”
她先前只顾看他手掌,却没发现手背处虎口上方有这么个疤痕
那是一个圆形的伤疤,虽然不大,却皮翻肉烂,十分恐怖。赵弘毅皱了皱眉,旋即挪开手,淡淡回答:“意外。”
“疼不疼?”
“疼过了。”
对一个从小挨打的少年来说,疼痛早算不得什么。但这处伤带来的恶心和耻辱,刻骨铭心,百倍于疼痛。
沙漠雨听得心尖尖直缩。
“疼过了”的意思,就是很疼,都过去了。
那疤痕,很显然是烫伤。那么深的烫伤,不像是偶然不小心,倒像有意伤害,狠狠灼上许久造成的。是弘哥哥自残?还是别人欺负他?
无论哪一种,她都不敢想象。弘哥哥一个人在外面,竟然艰难到这样地步……
沙漠雨执意捧着他的手轻轻吹了几下,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一滴滴,一滴滴,落在那小圆伤疤上。
“傻瓜,早就不疼了。”赵弘毅心头一软意识先行,双手圈住她,抱了几秒方才松开,口中道:“好了,好了。”
沙漠雨也便松开手。
她想,不能再问那些年的的事了,弘哥哥想起来不好受。
无论如何,久别重逢都令人开心。她猛地想起要紧事,赶紧摸出手机:“弘哥哥,你电话号码多少??”
赵弘毅顿了顿,到底说了号码,沙漠雨立刻存上,又拨回去。
没有听到手机响。沙漠雨捧着手机歪着耳朵疑惑抬头:“难道我输错了?”
赵弘毅这才想起手机不在身边:“我放车……侧边儿的工地宿舍了。”赵弘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到“车”就拐了个弯儿。他脑中突然冒出个念头——让芽芽这么误会下去,好像也不错?
哦,沙漠雨点点头。
原来弘哥哥在这个景区建筑工地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