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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洛克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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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腾空,城市快速缩小,机舱外一层层白云堆叠,静静漂浮,无边无际。
天地间,只闻飞机振翅声。
时隔五年,沙漠雨仍然没能控制住自己。她在飞机上,在乘客讶然的注视中再次痛哭流涕。
五年前,是死别。
这一次,是生离。
原来生离,并不比死别容易。因为死别是无奈,是不得不接受。生离却是选择,是我本不必。
但她实在做不到赵弘毅那般无视鸿沟,开着全地形挖掘机横行无忌,只管抵达、铲平、压实,强行改天换地。
不能再想了,再想,她要死在这飞机上。
看着舷窗外,沙漠雨努力集拢散碎不成片段的思绪,谋划暴走之旅。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涣散的思维开始找回来,收束起来,开始程序般运行。
去走哪里呢?
必须走个更远、更虐、更暴力的线路。
她首先想到的是中国十大徒步线路。其中长江三峡、四姑娘山毕棚沟、海螺沟、桂林漓江、长城她已经走过。
老实说,还是高海拔地区更累更暴力。
高海拔地区啊……
虎跳峡在云南丽江去香格里拉路上,雨崩离香格里拉不远,冈仁波齐、墨脱都在西藏,全都是高海拔。其中,墨脱距离最远。
沙漠雨有点意动。
墨脱是中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县,也是沙漠雨一直视为畏途的线路。
倒不是因为难度最大,沙漠雨重装徒步过的高原线路比如莲花湖五须海、贡嘎、七藏沟、青海格拉山环线,难度都不小。墨脱线的嘎隆拉山、多雄拉山既不算最高的,也不算最陡的,那里多变的气候,和很多雪山一样。
沙漠雨怕的是徒步墨脱必经的蚂蝗区。
她听无疆说过,那里的山蚂蟥到处都是,无声无息从树上掉落到行人身上,从衣领、袖口、裤脚、鞋子往里钻,吸起血来鬼一样阴毒。
无疆有一句原话让沙漠雨毛骨悚然至今:“ 开始我还走一段路脱下鞋子倒一倒,后来都懒得倒了。过完蚂蝗区一看,半个鞋子都是血糊糊的蚂蟥尸体。”
沙漠雨知道无疆并非夸张,因为驴友论坛上都说墨脱的蚂蝗区厉害。
听说,如今的墨脱就快要通公路,将来进出墨脱的马帮道路将少有人行。墨脱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湿热多雨,用不了多久就会废弃,以后再去就难了。
但一想到蚂蝗区,沙漠雨立刻头皮发麻,那点意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墨脱,PASS。
其次跳入脑海的,是不在十大徒步线路之列,却远超十大徒步线路的新疆狼塔之路,中国最顶级徒步线路。
狼塔之路是穿越北天山最为漫长和危险的徒步线路。它起于位于北疆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呼图壁河大峡谷,由北向南翻越五座近4000米的冰达坂后到达南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和静县巴伦台,全程徒步距离约120公里。沿途需要翻越冰山隘口、横渡激流、行走空中栈道、穿越草原、森林…风景绝美而又惊险刺激、集巍峨壮美的天山风光之大成。
在中国户外,狼塔C线被评为难度和风景最高的9级,是已知的最艰苦的徒步线路之一,也是无疆户外迄今为止走过的最暴力的线路。
暴力到什么程度?无疆那种男子也走到无助落泪,至今仍被大家传为笑谈。
因为冰川行走是他的弱项,走三步滑三步,走了两小时还原地踏步的感觉,太他妈让无疆绝望了。
然沙漠雨的冰川行走和攀冰技术厉害,在无疆户外众人皆知。
想了很久,沙漠雨还是放弃了走狼塔C线的想法。
因为这条线路会反复涉水,淌一条条冰川融化的河流。其中有一天要下水二十多次。
而她真的很畏惧冷水。
下飞机的时候,沙漠雨已经做出选择:洛克之路。
洛克之路是1920年美国探险家约瑟夫·洛克来到了中国走过的一条探险之旅。
1928年3月,洛克从木里出发,穿越稻城、亚丁等地,深入贡嘎岭地区。他两次穿越稻城亚丁之后,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发表了他撰写的文章和拍摄的照片。
后来作家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以约瑟夫·洛克穿越时的文章和照片为素材,尤其是洛克在贡嘎岭三座神山(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的探险经历,创作了著名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Lost Horizon)。人们将小说中所描述的“世外桃源”称之为“香格里拉”,同时也在世界范围内兴起了寻找香格里拉的热潮。
今天云南的香格里拉,就得名于这部小说,但事实上,香格里拉是小说杜撰的,其原型便在亚丁。
约瑟夫·洛克探险时从木里穿越到贡嘎岭地区的这条线路,后人便称之为“洛克线”,或“洛克之路。”
沙漠雨考虑的是洛克之路的另一种走法:徒步穿越泸沽湖——亚丁。
因为,亚丁到稻城3天,木里到亚丁5天,都不够暴,而沽湖——亚丁这条线路全程大约7天半-8天,徒步里程近200公里,最具挑战性。
如果走完这七天半还不够,那里转头往南,走虎跳峡、雨崩。再不行,还可以去爬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
得找个专门做户外徒步的马帮队伍加入进去,马匹驮运大包,自己背小包徒步。这样有向导,有同伴,安全方面不用担心。
为什么不单人重装穿越?因为她的恶劣情绪会大大降低她的体力,损害她的判断力。在户外,这些都可能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甚至可能让她丢掉性命。
在成都一下飞机,沙漠雨便直奔户外用品店,快速采购了户外装备和物资。
她的装备都在江城,但她急迫焦虑,迫不及待要出发,来不及去取了。
因为可能上雪山,她毫不犹豫选择了6000+雪山级别的装备。
背包、帐篷、睡袋、充气枕、地垫、地布、保温毯、高帮登山鞋、登山杖、护膝、头巾、帽子、冲锋衣、冲锋裤、抓绒衣、透气快干排汗衣、快干体恤、速干裤、内裤、徒步袜、护目镜、保温水壶、快挂、主索、口哨、扁带、冰爪、炉头、套锅、挡风板、打火机、头灯、电池……
哦,还要驮包、防水袋、冲顶包。
驮包是用来装登山包的,免得马匹驮运时登山包蹭挂上牲口的细菌病毒和寄生虫。防水袋装衣服和睡袋,免得落水时全盘皆湿。冲顶包用来装随身小物品。
备用的衣物一定要带足,以免天气不测、过河、过沼渣地时落水,备用衣服可以保住核心体温,防止失温或者生病。
……
种种不得不考虑、不得不比选的事情逼迫着人集中脑力打起精神,让沙漠雨无暇他顾。
因为一个小小疏漏,就可能攸关性命。
幸好,她还有驴行。
买完装备,再看机票,只有隔天才有票了。
她又查火车。
18:51分成都出发的慢车,次日早上5点多钟到达西昌站。时间正好,睡一觉早上就到了。
她背着登山包直奔成都火车站。
沙漠雨以为强行离开赵弘毅,自己会悲伤到无以复加,或是空洞到无以复加,彻夜不眠,翻覆整晚,其实并没有。
上了火车,刺眼的的灯光,狭窄的过道,杂乱的行李,浑浊的空气,呼噜呼噜吸方便面的邻座……都是她这些年穷游四方熟悉的景象。
在卡里空隆的铁轨声中,在火车有规律的摇晃中,她很快睡着了。
还是远行治愈人心。
又或许是前几天失眠,精神身体都绷不住了。
似乎做了个颠沛流离,漂泊远方的梦,又似乎没有,很模糊。被票务员换票摇醒的时候,梦境瞬间消散了。
梳头,穿鞋,冷水洗脸,背上背包出了西昌火车站,吃了碗面条,又奔汽车站买票,西昌到泸沽湖,车程9小时,预计傍晚到。
一天一夜都耗在路上,正常。
等到了泸沽湖,赵弘毅差不多也回到成都。
那时,她离赵弘毅该有六七百公里了吧。
在百度地图上查了查,果然,泸沽湖离成都698公里。
隔了大渡河、雅砻江、岷山、邛崃山、大雪山,也算万水千山……
他们之间,本就隔着不可逾越的高山大河。
不,她不要惦记这个人。
她讨厌他,她恨他,她烦他,她再也不要想他。
晃动的汽车上,沙漠雨闭上眼睛,打了个呵欠,抱臂,睡觉。
早上五点就被换票的推醒,然后爬起来收拾东西下火车,她根本没睡饱。
西昌到泸沽湖里程大约250公里,并不远,但路烂得超出想象。大巴在颠簸摇晃中砰砰作响,似乎随时能散架。遇到堵车和上坡,黑幽幽的油烟尾气扑面而来,车上人们关窗不及,纷纷作呕。
沙漠雨取出新买的头巾套在头上,罩住口鼻,压下快干帽遮住眼睛,争取眼不见,鼻不闻,养神。
她点了两滴风油精在额边和头巾上,努力的忍。
然而晕车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随着呕吐物的酸臭气息在车内飘散,旅客们纷纷中招。有的伸长脖子往车窗外吐,有的用自备的口袋吐,车内“哇哇”声一片。
那声音和气息让沙漠雨忍不住翻滚恶心,也吐了两回。
司机到了一个加油加水的地方,停下来将车上冲洗打扫一番,将窗户全部打开透气。沙漠雨将随身携带的风油精车内到处点,车窗内空气好多了。
后半程路况好些,晕车的人少了,她才掀开帽子,看向窗外。
玻璃上都是斑斑水渍,还没风干就沾染了沿途风尘,点点模糊,看什么都带着隔阂。
很像她的感受。
对沙漠雨而言,离开成都后世界瞬间变得模糊,就像隔着磨砂玻璃看无边冷雨。她被裹束围困在一方天地,看着外面狂风卷地草木掀起。曾经的刀割斧砍都变作隐隐钝痛,再没有有切肤之感。
总之,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像,就像面对着不真实的人生。
一定是因为它来得太迅疾太猛烈太颠覆太疼痛,她狠狠地被伤害之后,开启了下意识的自我隔离和保护,身心开始抽离。
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离开赵弘毅的痛,远远大于他们是兄妹的痛。
他们,分开了。
本该携手共度的人生,从今以后,是否只能独自一人踽踽而行?
没关系的,都会过去的。
再大的痛,再难的关,再漫长的时光,都会过去的。就像五年前,她以为赵弘毅死在汶川一样。
再高的山峰,再泥泞的路,再陡峭的坡度,只要一步一步往前迈进,都会过去的,就像驴行一样。
难过难过,再难也会过。
也许很多年后回头看,一切就那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