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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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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有必要了。
赵弘毅凭着一丝本能机械回答:“半个多月前,我收到第一次司法鉴定结果就知道了。”
“那,我之前收到的司法鉴定书是?”
“我伪造的,印章我亲手刻的。”
“你让我辞职去成都?”
“我怕,怕万一江城老家有什么人知道什么,或是说出什么话,我不敢赌这个万一……”
“你把那些财产转到我名下,也是为防万一?”
“是,我怕真相某一天会被揭破,我们的婚姻不符合法律,会成为无效婚姻。所以我想给你保障,越多越好……”
很好,既谋胜,亦虑败,算精算绝——的确是赵弘毅的风格。
“你知道……我们是堂兄妹,你还……骗我……结婚?”沙漠雨声音抖啊抖啊抖,就像筛子筛黄豆,一字一字散落成粒,几不成语。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为了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顾了吗?
不惜欺骗,不惜自毁,不惜突破伦理,不惜一切代价?
赵弘毅双手牢牢扣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黑如深海,墨色滚涌,一字一句道:“是。芽芽,我死也不能对你放手。”
病房再次陷入沉默。
死海一般的沉默,荒原一般的沉默,火星一般的沉默。
门外,方承乾一屁股坐在地上,口唇张得大大的,像瞪抓小孩儿的妖怪一样隔着门缝瞪他俩。
什么?他们竟然是堂兄妹?他们真的是堂兄妹?
怎么会呢?不是说赵弘毅那名义上的生父是天阉吗?
可赵弘毅已经做过鉴定,两次,不同机构都给出了同样的结果。
他们间的血缘关系,如同太阳是圆的,世界是动的一样确凿无疑。
门内,沙漠雨双手往外一翻,挣脱赵弘毅的手,看着他,步步后退。
退到门口,脚步一阻,已无可退。
双手抱着手臂,沙漠雨靠着门板坐下来,鹌鹑一样深深埋头。
失措的,无力的,逃避的。
这是电视剧里常有的姿势,从前她觉得那是演戏好看,可以很技巧的表达主人公的无助感。现在她知道了,人在情绪崩溃的时候,身体是崩溃的,支撑不住的,只能靠着什么坐下来,把自己裹得紧紧,拒绝看任何人,听任何事。
闻听内里动静越来越近,方承乾本该快点躲开,无奈听了这个震惊的消息后反应有些慢。
于是眼见门缝里一道影子暗下来。隔着门板,沙漠雨蹲在那里,她的身体不住颤抖,门也跟着颤动。
他伸出手想去扶一把,手掌只贴上凉凉的门。
沙漠雨,她怎么受得了啊?
赵弘毅,又是怎样的绝望?
恋人变兄妹,这种事小说都不敢写!它、它、它、它违背天理伦常啊!
方承乾头皮阵阵发麻。
乱套了!全乱套了!
更乱套的是赵弘毅!事到如今,这个精神病居然还渴望和沙漠雨在一起,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永不分离、永远相依。
他甚至为此结扎了自己。搁在武侠小说里,这等同于挥刀自宫。
他竟然想用这招永绝后患,然后和沙漠雨继续做夫妻?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偏偏这个疯子,是他最好的朋友。
怎么办?怎么办?
方承乾骇然发现,无论他怎么推算,此事都只会是一个结果:一床锦被遮盖住!
因为,人人都知道赵弘毅和沙漠雨是情侣,是领了证的新婚夫妻,做过最亲密的事情。可谁他妈想得到他们竟然是堂兄妹!
这件事必须绝对机密。
一旦泄露,等于宣判沙漠雨和赵弘毅社会性死亡。
那是比真相还可怕的存在。
方承乾深吸一口气,努力挪动脚步,离开那魔鬼洞窟一般的病房门口。
这件事在方承乾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在钱家和共同的朋友那里,却一点涟漪也没吹过。
方承乾有时看似浮夸,实则是一个非常有风度非常有分寸感的人。事关赵弘毅隐私,他跟谁都没有提及,甚至,没有提起自己见过赵弘毅。
只一个人回想时,忍不住阵阵难受,长吁短叹。
作为旁观者,作为最先冷静下来那一个,他也最先预测到结局。
沙漠雨是一个心灵柔软的女子,心软的人,总是备受磋磨的那一个。她做不来毅然的执拗顽固,也没法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她知道她必须面对什么,怎么决定。
可她啊,她可以对自己狠下心肠,但她绝不忍对赵弘毅狠心决绝。
以赵弘毅的顽固,绝无可能放手!
以沙漠雨的柔软,绝无可能挣脱!
她的心,将日日磋磨。
赵弘毅坚决不肯做贯通手术恢复,沙漠雨也没法逼迫。
在医院,沙漠雨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她温言细语,打饭倒水无一不周到,无一不细致。只是,她的眼睛再也不肯与他对上,她不再和他有任何肌肤接触。每当赵弘毅想去拉她的手,她总是快速后退,抿着嘴唇,垂眸,侧头。
反而对上医护人员,她还肯勉强维持礼貌地笑一笑。只是那笑容宛如垂首凋零的水中菡萏,绝望而脆弱,又因这脆弱越发美得让人心悸。
赵弘毅的心,就像十二月的青藏高原,空旷、茫茫,呼啸着刮起无边无际的大风。 事情在他手中,一步步失去掌控。
他或许要失去她了,彻底的,永远的。
大城市的大医院,永远拥挤得仿佛全场买一赠一的商场夜宴。似赵弘毅这样的人,纵然豪奢,住院三天已经是极致。
待赵弘毅伤势稳定,体温正常,医生便催促他们出院。
出院这天,大雨倾盆。
自海上而来的闪电和雷暴撕扯着天空,大雨劈头劈脑浇灌而下,带着世界末日的意味。
狂风暴雨,赵弘毅的世界不早就狂风暴雨?
他甚至妄想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摧毁这世间一切秩序,一切基础。
那样,他的疯狂便不再是疯狂。
离开医院,狂风吹断的树枝和积水漫漶的道路,让交通无比拥堵,沙漠雨开着车,艰难地一步一挪。
回到赵弘毅海市住所时已经入夜。
低沉暗黑的天空如裂帛般被兰白色的闪电劈开,惊雷摇撼大地,一声毁天灭地的巨响后,不知击中何处,整个街区都暗下来。
屋里很暗,花园里零星几盏应急电源萤火虫般点着,细微的灯光照不亮这黑暗的一隅。
没有光,也没有他人的眼光。
进了门,沙漠雨几天来的伪装瞬间卸下。
她再也不必强撑着在医护人员面前装贴心家属,不必在人前扮镇定如常,更不必顾虑赵弘毅还没痊愈的伤情和病势。
她揪着赵弘毅,又哭又掐,又嘶又吼,又骂又诉。
声泪俱下,声声入耳,令人绝望。
赵弘毅任她撕掐哭骂。
因他知道,她的情绪必须宣泄出来,不然,她会疯掉。
黑暗里,赵弘毅调动全部感官去感知,去记忆她给他的所有。
每一次,她的啃咬落在肩头,每一次,她的拳头打在己身,每一次,她抓扯揪住衣襟,每一滴,她的泪水落在胸膛……
赵弘毅,你要记住,要牢牢记住。
因为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这样对你。
再也不会有肌肤相亲,再也不会有掏心置肺,再也不会有苦乐相连。
她会远离你,逃开你,警惕你,甚至,仇恨你。
因为你是欺骗她的人,是不该执着的人,是妄念不轨的人,是想把她一起拉近深渊的人。
你活该。
暴雨哗啦啦的下,整个世界一片混沌。
头顶的灯噼里啪啦紊乱地闪晃,明明灭灭数秒后,重新亮起。
室内两个人终于对上目光,都看清楚了彼此无助的、悲绝的脸。
沙漠雨双唇颤抖,涕泗纵横,脸上一道道水痕交错蜿蜒。
像蜗牛爬过的痕迹,白亮的,粘稠的。
她眼睛看着他,里面盛满痛楚和绝望。
赵弘毅瞬间肝肠寸断,神魂俱丧。
脑中的弦早就崩到极致,此时“啪”的一声,寸寸断裂。
可不可以,不这么绝望,不这么难过?
可不可以,忘记这一切,全都交给我?
有什么关系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让血缘见鬼去,让伦理滚一边,行不行?
不能没有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和好吧,求你了?
我们可以的,我们是相爱的,我们多契合,我们本该一体……
赵弘毅紧紧箍住沙漠雨的双手,将之反拧在她腰后,狠狠将她压向自己胸膛,带着一种末日般的决绝,吻下去,咬下去,探索,求取,纠缠,濡没。
沙漠雨的尖叫被彻底堵在唇齿间。
在狠戾的、暴虐的、悲情的、绝望的亲近中,她惊恐万状地感受到他的情绪和变化。
可他,他刚刚手术……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一把推开。
蓦然分离,唇齿挂伤了舌面,口中瞬间溢满鲜血的味道,锈铁一样,带着金属的腥气。
那味道,令人作呕。
胃中翻滚不休,有东西喷涌而出,根本挡不住。
当着赵弘毅的面,沙漠雨“哇——”地一声吐出来,胃中秽物争先恐后往外冒,酸苦的,辛辣的,刺鼻的,吐得她舌头伸出,青筋迸出,鼻尖额角全是汗珠,灯光下密布晶亮。
赵弘毅浑身力气顿失,脸上白了又白。
他想过她会惊恐,会害怕,却唯独没有想过她会恶心。
她恶心他。
他咬牙上前,想要扶住她,为她擦拭。
纸巾擦在她嘴角,取离时,有长长的,粘粘的涎。
沙漠雨看了一眼,直奔卫生间,抱住马桶,又是一番惊天动地。
这一晚,两人都没有睡着。
根本睡不着。
赵弘毅坐在床边,看窗外从大雨滂沱到淅沥渐止,从夜色深沉到薄曦隐现,再到天光大亮。
他听到隔壁沙漠雨也没睡着,她从次卧出来,一会儿喝水,一会儿热牛奶,一会儿打开冰箱,一会儿撕拉着零食,咯吱咯吱啃咬。
他没有出去。
她吐得太厉害,是该吃点东西了,她心头太难受,是该吃点甜的。
她恶心他,他不能出现,不能让她倒胃口。
心痛,痛得好像锯子来来回回的拉,片片切割,片片零碎,血流成河,血沫飞溅。
第二天上午,沙漠雨皮泡眼肿和赵弘毅告别:“我想回家。”
她依然不看他的眼睛,只低头看向光洁明亮的地板。
赵弘毅别过脸去,声音嘶哑:“好,我们回家。”
她不想看见他,那好,他不让她看见。
她想回家,那就回家。
无论是江城,还是成都,都是他们的家。他们,就是彼此的家人。
沙漠雨明白,赵弘毅误会了。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道:“我的意思是,我要回去。”
赵弘毅有片刻的茫然:回去,他们当然要回去的。海市又不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在成都,在江城。芽芽现在难受,想回去,也好。她想回哪里去都可以,他都陪她。
但茫然只有一瞬,他很快一个冷颤,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要离开他,一个人回去。
“你留下,你要复查。我,我也不想看见你。”
沙漠雨闭上眼睛,狠心决绝道。
海市机场大楼,国内最繁忙的候机楼之一,到处人来人往,人们拉着行李箱、推着手推车,行色匆匆。纵横往返的摆渡车,线路复杂又规整,充满了信息时代的气息。
广播里,标准而优美的普通话和英语交替响起,提醒旅客航班和飞机信息。
赵弘毅坚持送沙漠雨至登机口。
没人知道这对情侣,不,这对兄妹即将离别。
看着航班时刻表闪烁不休,沙漠雨茫然的目光渐渐聚焦,她突然说:“我要去暴走。”
其实,并不突然,至少赵弘毅早有预料。
赵弘毅努力镇定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颤抖:“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沙漠雨抹了一把眼睛:“无论你怎么骗我,我不会骗你。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赵弘毅沉默。
曾经,他用了五年,才接受他爱上了仇人之女这个事实。如今,芽芽要用多久,才肯接受她爱上了自己血亲哥哥?
或许很久,或许永不能接受。
而他,只能原地等候,等她做出裁决吗?
他只知道,他没有一丁点资格提要求。
他的所作所为,甚至让她恶心呕吐。
赵弘毅艰涩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耳膜,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你要去哪儿?”
沙漠雨抬头看向外面天空。
8月的海市,雨后的天空一片湛蓝,晴好得仿佛天堂。可她在这里,实实在在沦入了无间地狱。
她眼中一片茫茫:“我,还没想好。”
赵弘毅也茫然无措了一小会儿,到底先收回了理智:“芽芽,答应我不要去危险的地方,不要去无人区,不要一个人,好吗?”
沙漠雨却突然爆发了脾气:“你凭什么管我?你凭什么限制我?咹?凭你是我堂哥?”
“堂哥”两个字,宛如大锤,一锤又一锤砸在赵弘毅头上,令他痛极恨极。
他看着她。她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伤到他层层风霜包裹,自以为坚强无比的心脏。
只因为她就在他心里。
很久后,他轻声说:“凭我是赵弘毅,是想陪着你护着你的大鱼,不行吗?”
沙漠雨再次泪流满面。
五年半前的春节,她曾经一时伤怀,赵弘毅哄她,说下辈子要陪她一起变鱼,她变小鱼,他就变大鱼,陪她看遍海底世界的风景。
他是弘哥哥,是弘毅,也是她的大鱼。
弘哥哥给她慰籍,给她温暖,给她最真挚最诚恳的关爱。
赵弘毅打碎了她的家庭,给她一个二人世界,然后推她坠落深渊。
而今天,深渊里,她的大鱼说,我想陪着你护着你……
再不暴走,她就要精神分裂了。
赵弘毅还在声声恳求:“芽芽,我不是要管你。你一有事就去暴走,这不是个好习惯,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就像在毕棚垭口,那野羚牛……”
野羚牛三个字,瞬间将两人拉回高山风雪夜。
彼时,赵弘毅强吻了她,然后软硬兼施步步为营进退有术地将她变成了女朋友。如今,他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算无遗策地将她变成了妻子。
一想到那伪造的血缘鉴定,那红得耀眼的结婚证,沙漠雨的愤怒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种种情绪,她的心冷硬如刀,再没有任何留恋:“我宁愿当初死在毕棚,也不想被你祸害被你愚弄!”
沙漠雨狠狠抹了一把泪水,转身离开,毫不留恋。
这是一个没法拥抱、没法挥手的分别。
机场人影匆匆,各有奔赴,只有赵弘毅一动不动,在流动的河流中宛如砥柱,久久伫立。
她丢下他,走了。
遗弃感像暴风雨中的海潮一样将他淹没,令人窒息,无可躲避。
待他试图离开,却发现腿已经麻木得无法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