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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手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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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北辰介绍的那家科研机构里,赵弘毅也在焦急等待。
这里窗明几净、雪白亮堂,冰凉端肃中透着阔大豪奢。到处都是叫不上来名字的先进仪器,屏幕上跳动着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工作人员穿着不同于医护人员的工作服,一切忙碌有序,带着科研机构特有的严谨和整肃感。
赵弘毅觉得,这里比江城的司法鉴定所看着妥帖多了。
一丝期冀再次不受控地从心口萌芽生长。
如果,以前的报告不准确呢?
从抽取血样开始,工作人员的每个动作都在他眼皮下进行。
空间在这一刻就像塔里木沙漠,影像晃动不安,眼前的人变得扭曲拉长,仿佛每一秒都在变化形状,定睛一看,又好像一切正常。
赵弘毅等得口干舌燥,人如立沸锅。
一切都像沙漠中一样。
只有沙漠雨这个名字,能让他如望甘霖。
4个小时后,工作人员离开电脑,从打印机边抽出一张薄薄的鉴定书,起身向赵弘毅走来。
赵弘毅紧紧盯着那张纸。
墙壁雪白、工作服雪白、操作台雪白,纸张也是雪白的。赵弘毅眼睛被这片雪白刺得锐痛,一时间不敢伸手接过。
他低头垂首,如同即将被宣判的刑徒。
根本不敢看。
“能不能,直接告诉我结果?”
工作人员笑了:“恭喜赵先生!”
赵弘毅蓦然抬头,眼中光亮如新瓷,火彩熠熠生辉。
“你找到亲人了,是近亲哦。”
工作人员将检测结果塞到他手上,笑了笑,忙别的事情去了。
身后传来赵弘毅的笑声,仰天大笑,放浪狂笑,而后变成了骇人的狞笑:“好!好得很!亲人,我也算有亲人!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晚,赵弘毅彻夜未眠,一遍遍翻看沙漠雨的照片,翻看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和短消息。
一页页翻到最早,他看到了八个字。
两人重逢后,他给沙漠雨发的第一条短信:“芽芽对不起,我又犯错了。”
沙漠雨回他:“性盛致灾,割以永治。”
性盛致灾,割以永治。
一语成谶,原来是这个意思。
回忆像河流一样流淌,连绵不断。
他和她说,要生一群孩子。她说:“那也太多了!”
他妥协,说那就先生个哥哥,二胎生个妹妹,一儿一女刚刚好。
沙漠雨啐他:“你以为你想怎么生就怎么生啊?还不是顺其自然。”
于是他凑在她耳边笑话她:“看来芽芽也想过和我生孩子。”
……
记忆在河流里鲜活如昨,捞起来,却不成影像,破碎不堪。
从前那些甜蜜的,温暖的,让人忍不住含笑的话语,如今字字都如刀。
海上来的暗云翻涌着,覆盖了整个城市。
从早晨起,这场暴风雨就开始酝酿,如今,终于要来了。
终于要来了。
做了许许多多的心理建设,真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赵弘毅心如止水。
又或者,心如死灰。
褪去裤子,备皮,躺上手术台,医生戴着塑胶手套的手冰冰凉凉毫无感情地搭上来。赵弘毅感到自己的□□被轻轻向下牵引,有两根指头在他阴囊外触摸,似乎立刻准确找到了输精管,用了什么东西飞快将之固定于皮下最表浅的部位。
然后,等待他的是什么呢?麻醉、分离阴囊壁和输精管、提出并游离输精管、输精管结扎、分离切口、钩起输精管、游离输精管,最后是精囊灌注……
赵弘毅一边回想自己在网上查询到的输精管结扎手术流程,一边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十几分钟的事,从此一生无忧,挺好。”
输精管结扎,不影响夫妻生活,却能永久避孕。他从此可以大胆拥有她,再也不用担心和芽芽生出个有畸形血脉的孩子。
真的,挺好。
这次来海市,不就为这个吗?
远离芽芽,做个小小的手术,待上几天,等伤口恢复了就回去。
如果芽芽问起他浓密黑亮的毛发哪里去了?他就耍痞,理直气壮反问:“谁嫌我丑嫌我扎人的?你看,现在干干净净光光滑滑多漂亮!”
如果芽芽发现那小疤痕,他就再耍痞:“剃须刀弄的,我手笨你又不是不知道。下次你帮我,上面下面的胡子都交给你剃!”
再完美不过的瞒天过海。
等过上几年,他再“无意”中检查发现,自己精子活力不行,没有生育能力。
那时如果芽芽想要孩子,那他们就去领养一个,或者找精子库。都没关系,只要是芽芽的孩子,他一定会爱如己出。
如果芽芽不想要孩子,那他们就相依为命,就这么过一辈子。
芽芽,对不起。
原谅我不能给你一个孩子。
妈妈,对不起。
原谅我不能让您当奶奶,没法带着孩子来为您烧香燃烛。
赵弘毅哀然一笑,轻轻闭上眼睛。
结扎手术果然很快很快,也果然很小很小。
身体缺损了一样重要零件,心里空缺的那个空洞却神奇地填补上了。胸腔里空荡荡的、呼呼漏风的寒冷没有了,跋涉爬升毕棚垭口那种高山风雪夜的寒冷也没有了。
赵弘毅又有了那种掌握一切的安定感。
等在他前方的,是亮着橙黄灯光的,他们的二人之家、三餐四季。
赵弘毅步伐蹒跚离开医院时,闷热的天空劈开了一道闪亮,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密集打头,行人无不疾走。
暴雨里,路灯光涣漫而昏黄,他长长的影子折叠在潮湿变形的大理石步道上。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黑白灰主宰一切的住所,赵弘毅剥了碍事的衣裳,□□倒头栽在床上,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脚指头都不动一下地沉沉睡去。
也不算□□。
他手中紧紧握着沙漠雨的发绳,就好像,由此就能紧紧握着沙漠雨,握着他一生的幸福所在。
眼前天昏地暗又如何?不过黎明前的黑暗。
睡得天昏地暗又如何?醒来便是新的一天。
所有的不好的巧合,都有可能凑在一处。
所有无法抗拒的宿命,都有不可逆转、难以预测的征兆。
成都,沙漠雨将刚刚办好的两人户口本拍了张照片,发到赵弘毅微信上。
“我们一个户口本啦!”
赵弘毅,迟迟没有回微信。
昏睡的赵弘毅没法回微信,手机电量早就红色预警,很快闪动两下,自动也关机。
沙漠雨一直打不通赵弘毅电话,不免觉得奇怪。
因为建筑行业安全生产责任不能松懈,赵弘毅不仅要求公司上下全体24小时待机,自己更是以身作则,24小时电话不关机。
可能一时手机没电了?
智能机就是这样,电池续航能力太弱。
这时间点,弘毅在海市能做什么?应该和方承乾在外面嗨皮吧?他和方承乾好得亲兄弟一样,只要在一个城市,必然要搅在一处的。方承乾来江城,在他们家住了几晚上,两兄弟夜里还要在院子里烧烤撸串喝啤酒呢。
沙漠雨没多想,直接拨通方承乾电话。
电话通了,那头似乎很清净,一点不像餐饮或是娱乐场所。
沙漠雨有点后悔,自己这样,像查哨似的。
还没开口,方承乾便“喂”了一声,语调上扬,似乎很惊喜:“难得啊,沙漠雨你怎么想起我来了?我受宠若惊啊。”
一听他吊儿郎当的口气,沙漠雨不再犹豫,开门见山问他有没有和弘毅一块儿。
方承乾捏着手机,愣了:“弘毅来海市了?我不知道啊?”
奇怪,赵弘毅去海市,怎么会不联系方承乾?沙漠雨来不及细想,连忙描补道:“哦,没事,可能他忙着,忙完了就联系你。”
方承乾皱眉,直指核心:“你联系不到他?”
“嗯。”
方承乾想了想:“等等,我问问北辰。”
他按下扩音键,把手机递给钱北辰:“北辰,沙漠雨说赵弘毅来海市,他联系你了吗?”
送上门的话事机会,钱北辰不可能放过。
自手术后,父亲虽有恢复,情绪一直焦躁。母亲和妹妹只当他难受不适,只有钱北辰才知道父亲是怎么回事。
不消解这个疑虑,父亲不可能静心养病。
医生说,如果他再复发,后果相当严重。
钱北辰很清楚,所谓的严重,就是他将失去父亲,母亲将失去丈夫,两个孩子再也不能抱着爷爷撒娇。
怎么让父亲打消疑虑,不再激动猜想?
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赵弘毅炮制一个生理学亲属。
父亲刚刚进入手术室,钱北辰便毫不犹豫给研究中心的技术负责人下达了指令。
上千万的研究经费,换一纸假结果,再容易不过了。
至于赵弘毅会怎么想怎么做,眼下,钱北辰真的真的顾不上那么多。
钱北辰“随意”接过手机来:“你问弘毅啊?我们前天才见过。”
“哦,我就随便问问,他电话一直打不通。”沙漠雨有些不好意思地辩解:“可能就是没电了,智能手机耗电快,呵呵。”
“原来你在查岗?”钱北辰笑了笑:“那我可要替赵弘毅解释解释,他可能寻找亲人去了偏僻地方,手机没法充电。”
钱北辰口头和沙漠雨说话,余光一直留意着父亲动向。这句话一说完,他就瞥见父亲尚且康健的那只手牢牢抓住了病床扶手。
沙漠雨在电话那头高声惊讶道:“寻找亲人?”
钱北辰“嗯”了一声,语调不疾不徐:“嗯,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说可能找到了生父,但生父已经去世。他找到一位近亲,还问我哪里能做DNA,要我推荐个私密又严谨的地方。”
找到了近亲?——钱忠恕闻言,抓住病床扶手的手松开了些许。
沙漠雨惊了:“我怎么不知道?”
方承乾也惊讶了:“真的?这是好事呀!”
钱北辰沉吟片刻:“可能因为事发突然,他也很震惊,没来得及和你说吧。我前天在普善寺看到弘毅时,他正失魂落魄,我叫了几声才听见。”
沙漠雨立刻想到弘毅此行要去普善寺取母亲遗物,赶紧问:“那,他还有跟你说什么?”
钱北辰想了想,补充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看到了他手上的检材,是缠绕在白色发绳上的几根头发。那发绳样子挺普通,看不出什么。”
沙漠雨自然而然觉得,弘毅的亲人是个女的,家境一般,住在郊区甚至可能是山区。
“他都没和我说。”沙漠雨叹了口气,心中有些失落。
这样大的事情,弘毅居然一句也没和她提起。
“可能事情来得突然,他一时顾不上吧。” 钱北辰又笑了笑:“我拜托检测机构给他做快速检测,检测机构后来给我回话说,已经确认了亲属关系。弘毅可能一时心急,就直接跑去找亲人了。”
他说完这句话,不动声色垂眸看了眼病床。
果然,钱忠恕的手彻底松开。
钱北辰心头松了一大口气。
病床上,刚刚迁出术后监护室的钱忠恕闭上眼睛:是他疯了,赵明英这个名字如此普通,全中国不知有几万几十万个赵明英,赵弘毅母亲叫这个名字也不足为奇。
弘毅这个名字,其实也挺普通的。赵弘毅叫这个名字,也不足为奇。
不会那么巧的,不会那么巧。
稍许清晰的大脑再度感到昏沉哑闷,钱忠恕只觉得疲倦至极。
年纪大了,纵然平时保养得再好,这一发病,就彻底亮相。
钱忠恕阖上眼睛,任睡意裹挟。
术后输的药液,本就有止疼、镇静、安神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