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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发病 ...

  •   海市城郊,普善寺。

      宝刹森严,青烟袅袅,青灰色的屋顶重檐翘角,廊下风铃旋转,清脆作响。

      赵弘毅在供奉母亲长明灯火的殿中重重跪下。

      “妈……”

      那句话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为什么,我会是沙时崧的儿子?”

      自然无人应答。

      一纸鉴定,打破他多年的认知。原来他恨了好多年的杀母仇人,竟然还是他的亲生父亲。

      父亲父亲,他只希望从来没有这么个父亲。

      命运对他从不客气,他又何必束缚于这该死的命运?

      没有什么伦理道德法规,庸人才自缚手脚。他不是庸俗之人,所以谁都不能从他这里夺走她,他的幸福他自己掌握!

      “妈,请原谅儿子不孝。儿子没办法,只能这样做。”

      赵弘毅重重磕头,直挺挺起身,向往生堂大步走去。

      往生堂是普善寺后最清幽的一处建筑,一个托寄骨灰的灵堂。赵弘毅托寄在此的,是当年离开家乡时带的母亲亲手织的毛衣、围巾和手套。也是他漂泊异乡时唯一和母亲有关的东西。

      泛白的毛衣和围巾,时隔十多年,再次捧在他手中。

      即使洗过很多次,它们依然很结实很漂亮。赵弘毅穿着它在油腻老旧的机器下钻来钻去,一次没被勾破过。因为赵明英知道少年的他有多好动顽皮有多费衣裳,用的都是厚实双股羊毛线。

      一针一线,都是母亲对儿子最深切的爱。

      赵弘毅初来海市挨饿受冻的时候,是这厚厚的毛衣和围巾温暖他,一个又一个冬夜。

      抚摸着毛衣,赵弘毅不由想起母亲在他身上比量袖子长短时,沙时崧在一旁哼哼:“又给他织毛衣!我看你就是闲得无聊!”

      他的眼光里闪烁着赵弘毅看不明白的东西,如今想来,那分明是嫉妒。

      父亲怎么可能嫉妒亲生儿子?

      父亲又怎么会一次次无缘无故毒打亲生儿子?

      于情于理,沙时崧都不应该是他的亲生父亲。

      可鉴定结果却显示,他和芽芽是血亲。

      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错了。

      如果,如果,鉴定结果错了呢?

      这个念头炸雷一样在赵弘毅头顶炸响,给黑暗昏茫的夜空劈出一条明亮无比的缝隙来——如果,如果鉴定结果出错了呢?

      机器会出错,人会出错,鉴定结果当然也有可能出错!

      赵弘毅倒吸一口气,赶紧收拾好母亲遗物,急急往外奔。

      寺庙后院楠木森森,林下凉爽宜人。放生池里浮萍点点,密密麻麻的乌龟懒洋洋趴在石头边上,轻轻的吐泡泡,咕嘟、咕嘟……

      池边八角亭,正与人对弈的钱忠恕无意间抬起头来,讶异愣住。

      远处那个人穿着衬衣西裤,行走如风,有一种让人眼熟的潇洒英姿。

      陪侍在侧的钱北辰提醒父亲:“该您落子了。”

      钱忠恕指向池塘对面:“咦?你看,那是不是赵弘毅?”

      钱北辰抬头一看,也诧异了:“是他。这家伙什么时候来海市的?也不说一声。”他扬声叫了声:“弘毅!”

      赵弘毅恍若未闻,脚步未停。

      钱忠恕笑着一挥手:“你去叫他来。”

      钱北辰疾步追去。

      钱忠恕负手缓步踱出亭子,走下台阶,往外迎了两步。与他对弈的白发居士不禁愣了愣:看这架势,那年轻人可不普通啊。

      白发居士默不作声收了棋盘,起身离开。

      钱忠恕眼看着儿子追上去,叫住赵弘毅,两人说话。

      看着看着,钱忠恕陡然发觉,儿子和赵弘毅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尤其那肩膀、那后脑勺、那脖子,简直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

      想了想,钱忠恕不禁莞尔。

      这段时间儿媳妇正值哺乳期,家里厨师每天汤汤水水的。一家人跟着进补,不仅弄得他血压升高血脂上升,连儿子也养胖了,以前北辰可没赵弘毅这么壮实。

      赵弘毅再满腹心事,也没法径直走人,遂跟着钱北辰过来,和钱忠恕叙话。

      看他神思不属,似哀似躁,又得知他给母亲迁了灵,此次来取母亲遗物,钱忠恕心下叹了一声。

      “弘毅,要不要试试给你母亲持诵往生咒?”

      赵弘毅迷惘抬眉。

      这家伙,白白往普善寺跑这么些年,一点灵根都没有。

      钱忠恕叹息摇头,耐心解释了一番什么是往生咒,又说怎么燃香,怎么长跪合掌,早晚诵念多少遍。末了,取出随身纸笔,给赵弘毅默写了一遍往生咒。

      赵弘毅一字一字跟着念:“南无阿弥多婆夜……”

      钱忠恕打断他:“念错了,这些字不是常规读音。” 他想了片刻,叫赵弘毅近前:“我个老头子不懂拼音,我读,你来拼注。”

      于是钱忠恕一字一句读出来,赵弘毅一边标注拼音一边跟着念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

      往生咒并不长,很快就写好了。钱忠恕看了看,又在往生咒后面加了一句:“今以诵咒功德回向慈母……”

      他抬头问赵弘毅:“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赵弘毅恭恭敬敬回答:“赵明英,明年的明,英俊的英。”

      钱忠恕于是提笔写:“愿慈母赵明英秉三宝加持,消除一切业障,往生净土。”

      写完,回看一遍,钱忠恕呆了一呆,缓缓看向赵弘毅:“你刚刚说,你母亲叫什么?”

      钱北辰突然想到什么,一颗心立刻跳到喉咙口。

      然而赵弘毅复述一遍后,钱忠恕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再次将目光扫过赵明英三个字,淡淡道:“唔,我没写错。”

      钱北辰送赵弘毅出普善寺后园时,是心惊胆战的。

      赵弘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发觉钱北辰的异常沉默。

      二人均满腹心思,挥挥手便作别。

      赵弘毅走开几步,又转身回来:“北辰等等!我有事找你。”

      钱北辰一心惦记着回父亲身边,闻言不得不按捺住心头焦躁,快速转身:“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赵弘毅飞咬牙道:“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做血缘鉴定?”

      钱北辰口唇微张,定定看住他,似乎回不过神来。

      赵弘毅想了想,飞快组织语言编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北辰你也知道,我的生父不是沙漠雨的伯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现在,我可能,大概,也许找到了我的亲人。”

      就像农历八月的石榴,钱北辰头皮啪地一声似要炸开。

      恍惚中,他听到自己声音轻飘飘的,似乎脱线的风筝:“是谁?”

      赵弘毅一咬牙:“死了。我的生父应该已经死了。但,我可能,可能找到了一个近亲。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私密性好的权威机构,帮我检测一下DNA。行吗?”

      钱北辰定定看了他半响:“啊?”

      赵弘毅说他生父死了?

      那就是说,他还没有怀疑到自己父亲身上?

      钱北辰立刻魂魄归位,连忙点头:“这容易,我们家就有。葳葳生病后,我们赞助了一个搞血液病研究的生命科学机构,可以做DNA检测,绝对够权威,但并非司法鉴定机构。”

      赵弘毅如释重负:“正要这样的。我想马上做,我看着做,行吗?”

      当然行!可——

      钱北辰试问道:“你有检材?”

      赵弘毅默了一下,摸出钱夹,从内里取出了一根米白色皮筋,上面穿了一大一小两颗白色珠子。

      领证那晚,他和她抵死缠绵,却在紧要关头被她一语提醒:他,再也不能与她水乳交融。

      最终,他释放在她脸上。她又气又羞,事毕取了扎头发的皮筋要套在他身下,以示惩戒,被他笑着夺了,套在手腕上。

      这皮筋上,有她的头发、她的汗液、她的气息。

      钱北辰一看那女子用的皮筋,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真是笨,赵弘毅怎么可能怀疑到父亲身上来?就算怀疑了,又怎么可能来问他?

      他立刻告知赵弘毅研究中心的电话、地址、联系人名字。

      “你带上检材,直接去就可以。我一会儿给那边打个电话,负责人会亲自接待你。”

      鉴定结果,肯定会让赵弘毅失望。不过,赵弘毅应该并不期待找到生父吧?从前他就说过,恨那人对他母子不闻不问。——钱北辰想。

      赵弘毅感激万分地看了他一眼,迅速去了。

      钱北辰转身回去。

      到了楠木林中,遥遥望去,八角亭中已空空无人。

      钱北辰望向林深处喊了几声,不闻应答,低头拨打父亲电话,却听到手机声音在亭中孤零零响起。

      他疑惑地步步走近,直到看到地上歪扭的一双大脚。

      钱忠恕倒在石桌后面,双腿强直,一只手蜷缩在胸口,口眼歪斜。痛苦歪斜的眼角正挂着一滴硕大的、浑浊的泪珠。

      钱北辰顿时魂飞魄散,扑过去要将父亲从地上拖抱起来,又觉得似乎不该这么做,家庭医生介绍过急救注意事项,当时怎么说来的?

      正急切不得要领,钱忠恕尚安好的那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嘶哑而破碎:“亨、亨一…………”

      应该是“弘毅”,他口齿凌乱吐字不明了。

      紧要关头,父亲心心念念的是弘毅!

      他察觉了什么?明白了多少?他发病迅疾就是因为这个吗?

      钱北辰心头无数野马奔走践踏,掀起震天动地的巨响。

      但神志却从慌张无主变得异常清明:“父亲!您要稳住情绪!不要紧张!不要乱动!我马上送您去医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钱忠恕喉咙中呼呼噜噜响了几声,渐渐的,呼吸平静下来。

      到底是年过花甲,见惯沧桑的老人,他很快镇定下来,只大口大口努力匀净呼吸。

      半小时后,木悦和钱葳神情焦灼、脚步凌乱,急急赶到医院特护中心。

      一见儿子,木悦便急急抓住他手:“怎么样了?”

      钱北辰将刚刚出来的检查结果拿给母亲看。医生也在旁解释,什么是脑梗,什么是痉挛性偏瘫。

      木悦当然知道什么是脑梗什么是偏瘫,自从钱忠恕查出高血压,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为此常常提醒丈夫注意身体,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但也,比她预想的要轻。

      “怎么回事啊?不是已经吃素少盐了吗?”

      钱北辰无奈且哀伤,声音沉迟:“突发的,棋下到一半,就……”

      木悦愤愤道:“下棋下棋,他还下什么棋?好好休养不动脑子不行吗?这下知道厉害了!”

      钱葳连忙宽慰她:“爸爸这段时间血压一直偏高,不然您也不会赶他去普善寺吃素斋静心安神。幸好妈妈你未雨绸缪,这才没出大问题。”

      木悦又怒了,拍了拍诊断报告:“这还不叫大问题?!”

      气归气,待到了钱忠恕面前,还是细语轻言的:“老钱,你怎么样?哪里难受?”

      钱忠恕看着头发花白的妻子,看着她一焦急就发红的眉头,艰难摇头。

      舌头强直,口眼歪斜,半张脸不自主颤动,再说不出一句话。

      病势加重了。

      但并不妨碍老妻和儿女对他的意思的天然理解——“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一家人快速交流了意见,在医生建议下,选择了恢复效果最好的外科手术治疗方案。

      医生说,类似手术他们已经做过很多台,很有把握。但是,病人康复才是关键,这之后,一定要注意饮食起居,切不可再劳累心神。否则一旦复发,后果将相当严重。

      一家人连连点头称是。

      钱忠恕被推入手术室,所有人开始焦急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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