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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讥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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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长,衣裳薄,江城传媒集团办公室老旧中央空调送风不均,呼呼风声中有人喷嚏连天,有人汗流浃背。
沙漠雨的座位正对风口,原本是主任崔巍的工位,有一年崔巍连着被空调吹感冒了两次,沙漠雨便主动提出换位置。
她户外驴行习惯了,为防晒长期备有防晒衣或防晒袖套,办公室就当空调衫用,是以并不怕冷。
但白芍在,总不能让她被冷风吹坏了。
沙漠雨将防晒衣脱给她穿着,自己嗒嗒嗒敲稿子。
白芍挨着沙漠雨,单手在办公桌上支着腮帮子,眨巴眨巴眼睛盯着电脑,看沙漠雨怎么写稿子。
十根白润手指在键盘上舞蹈般飞点,字符一个个冒出来,偶尔回车,偶会回删……唉,好无聊。
十五六岁的初中生,跟着跑跑腿学采访还行,静下来写稿子千难万难。
看着看着,白芍便被沙漠雨露在外的皓白手腕子吸引,忍不住赞叹:“沙老师我好羡慕你哦,皮肤又白又细,怎么晒都晒不黑。不像我,跟你跑这几天就晒成这样了!”
说着气呼呼伸出手臂来,和沙漠雨一对比,咦,惨不忍睹——衣袖处已经黑白两色轮廓分明。
沙漠雨轻轻叹气:“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这是基因缺陷,黑色素分泌有问题问题。没有黑色做保护,皮肤一曝晒就伤,不然随时穿个防晒衣做什么?以前走户外,我还晒脱过皮呢。”
这毛病源自莫晚霞,到沙漠雨身上越发严重,以前她不觉得有啥,到爱上户外运动才深觉不便。
青青见过沙漠雨晒伤的样子,所以做防晒霜时总不忘给她送一份。而她也养成了夏日采访随时穿防晒衣或皮肤风衣的习惯。
在外防晒,回办公室当空调衫,瞧,户外服装在生活中多么实用!
嘴上和白芍扯着闲篇儿,指下敲击不停。沙漠雨一篇稿子写完,最后署名“记者 沙漠雨 ”然后提交稿件。
至于为什么不署上“实习生 白芍”?因为白芍走后门来的,初中生哪能当实习生!
稿子赶时间交了,不过流程里依然可调出底稿。沙漠雨翻出流程来,给白芍讲为什么这么写,哪些地方为什么修改等等。
白芍看着沙漠雨写稿时,只觉得她流畅顺滑,少有停顿,偶尔思索,似乎不怎么费心思。这一听沙漠雨讲,才觉出门道来。
心里暗暗想着,怪不得爸爸那么欣赏沙老师,果然是很有几把刷子。
只是这些东西,她听着到底觉得无趣。
正要打呵欠,衣兜里手机响了。白芍摸出电话瞧了一眼,顿时欢喜得眉开眼笑,接起来语气欢快得小猫咪似的:“舅舅舅舅!好久没听到你声音了!”
电话那端,阔大的书房里,秦重左一下右一下转动着大班椅,面上阴沉得可以拧出墨汁。
上午,他趁白雪松不在跑去九玺台找白芍,想让白芍打亲情牌,再不济就一哭二闹,总之促使白雪松秦诗复婚。
哪知白家保姆说,白芍和沙记者实习去了,还说两人相处甚好。
沙漠雨竟然这么快登堂入室了?
秦重闻言怒火中烧。
此事不能放任自流,再不想办法,他妹妹就凉凉了。
思来想去,秦重觉得还是要从沙漠雨身上下手。
他故作轻松问白芍:“乖宝,在做什么呢?”
“在实习呢。对了舅舅,我忘了告诉你,我暑假在传媒集团做社会实践哦。可惜我年纪小,不能打实习生的名字,不然你就能在新闻署名上看到我的名字呢。”
“哦,乖宝和谁实习呢?”秦重明知故问。
“和我们沙漠雨老师,我跟你说,沙老师是跑建委的记者哦,这几天沙老师带着我跑建委,我才知道爸爸的工作是什么样子。建委的叔叔阿姨都喜欢沙老师,也夸我聪明呢。”
秦重额头青筋直跳,这个妖精,这是要父女俩一起拿下,彻底排挤开他妹妹的节奏吗!
他忍住心头火气,努力做出高兴声调:“我们乖宝真厉害。这样吧,今晚让舅舅为你庆贺庆贺,你邀请你沙老师一起,舅舅好好当面感谢她。”
白芍又得意又想矜持一下:“庆贺就算了,小事而已啦,吃饭倒是可以,我也正想感谢沙老师呢。”
秦重冷冷一笑——感谢?休想!
他要让白芍知道,这妖精表面当她老师,背地里早就想当她后妈了!
他放软了声音:“我外甥女的事,怎么能是小事呢?必须庆贺!”
白芍咯咯笑:“那好吧。”
“白芍,一定邀请你的沙老师来好吗?”
白芍一口答应:“行!”
“老规矩,不要告诉你爸爸哦。”
“哎呀哎呀,知道啦,不会告诉爸爸的。舅舅真是,回回都要罗嗦。”白芍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白芍给爸爸打电话,提得非常艺术:“爸爸,我晚上晚些回家行吗?我和沙老师再外面吃饭。”
白雪松能不答应吗?只叮嘱她莫太晚。
沙漠雨坐在一旁个字没讲,就“被约吃饭”了,弄得哭笑不得。
这个白芍,有时候真是,比她爸爸还颐指气使。
想想反正晚上也有空闲,便答应下来。
为啥有空闲?因为刚搬家,赵弘毅那混蛋就因工作需要离开江城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呃,走之前,那混蛋还死缠烂打着胡来了半晚上。说是好几天不见媳妇儿,他不吃个饱,接下来一周哪里熬得出来?
沙漠雨只想两爪子挠死他。
最后在他背上挠了无数爪子。
这天傍晚,东来会馆水面风动,芭蕉雨滴,一声,又一声,渐至密集。
久候不至的降温降雨终于来了。
沙漠雨和白芍在廊下收了雨伞,一起迈过门槛进入雅室。
室内茶香袅袅,茶艺师在侧,正端着职业化的微笑封壶、分杯、奉茶。一名中年男子大马金刀坐在上位,见两人进来,低垂的眼皮一撩,从下往上缓缓扫量沙漠雨一眼。
这一眼傲慢又无礼。
沙漠雨脚步一顿。
只一眼,她就认出此人就是欲图硬闯龙桥河上游,看女驴友洗澡的登徒子。
满室澄亮的灯光下,只见眼前人五官寻常,鼻头圆塌,嘴唇微凸,额上头发有退行态势,姿态随意中带着距离感,看不出深浅,大老板的通常模样。
白芍已经过去挨着他坐下,亲亲热热叫了声“舅舅”。又拍拍身侧圈椅:“沙老师快来坐!这是我舅舅。舅舅,这是我沙老师。”
沙漠雨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眼前此人既然是白芍的舅舅,那就是白雪松的大舅哥。但当初在龙桥河,这两人看上去称得上势同水火……
白芍瞒着白雪松和舅舅见面吃饭,可是打着她的旗号,要是被白雪松知道……
沙漠雨心中暗暗有些后悔——不该答应白芍来赴宴啊。
秦重脸上皮笑肉不笑看着沙漠雨:“久仰久仰!沙记者可是江城名记。”
名记两个字念得重重的。
名记的谐音,实在有些邪淫。
沙漠雨眉心一跳,顿生不快。
此人,一如龙桥河那般阴骘浪荡。
男子又道:“鄙人秦重,白芍的舅舅。”
沙漠雨眉心又是一跳,彻底想起他是谁来——他竟是秦重,弋阳新能源的董事长! 弋阳新能源,江城利税大户,省内有名的多晶硅生产企业,在多晶硅行情最好的时候,弋阳一家就贡献了江城税收的10%。
前几年,弋阳新能源入股了江城的地方性商业银行江城发展银行。
在多晶硅贵比黄金时,秦重赚得盆满钵满。在多晶硅市场供大于求价格快速下滑时,他收缩产能转战金融,眼光之准堪称传奇。
据说如今秦重的弋阳新能源已经缩减到原有规模的四分之一。但他在江城发展银行的股份,却能为他带来高于弋阳新能源的红利。
如今满江城数来,比秦重有钱的没他有闲,比秦重有闲的没他有钱。
难怪没事喝酒耍酒疯,带一群喽啰瞎胡来呢。
两人目光如刀剑格挡,一个眼神瞬间聚拢,一个紧紧抿唇,电光火石间,竟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沙漠雨瞥了白芍一眼,又看向地面,淡淡道:“原来是秦总,久闻大名。”
雅室轩窗半开,白芍坐在窗边浑然不觉二人的眼风厮杀,只顾往外伸手接雨水:“哇!好大的雨,还好我们到了才变大雨,不然就成落汤鸡了。”
秦重轻声一笑:“怕什么?一会儿舅舅送你回去。沙记者,你住哪里?我送你?”
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过来。
“不必劳烦,我开车来的,自己有伞。”沙漠雨淡淡回答。
秦重扯了扯嘴角,心说这姓沙的小妖精警惕心还高。
通常人都会下意识回答“我住某某路”或是“我住某某小区”,偏她完全撇开他的问话,一口回绝。
秦重其实早就从邓雯雯那里打听清楚她的住址,只不过想在她下意识的回答中看看她是否被白雪松另筑金屋藏娇而已。
白芍一边抽取桌上纸巾搽被雨淋湿的手,一边笑嘻嘻道:“舅舅你不知道,沙老师是驴友,随时带伞。她包里呀什么都有!”
“我知道。”秦重冷冷一笑,心说我不光知道她是驴友,还知道她拐带你爸。狗日的,勾搭起人来真他妈快!
脸色越发沉了。
沙漠雨立时感觉到秦重那莫名其妙的敌意。
奇怪,这人敌意从何而来?
沙漠雨正费力思索,秦重已经和白芍说起家常话来:“你妈妈还以为你中考后可以去美国看她,怎么又不去了?”
白芍闻言撅了撅嘴,一副委屈模样:“我也想去,我好久没看到妈妈了。都是我爸爸不许,说党员干部子女不能随便出国。”
秦重冷哼一声:“自己官迷还借口多。”他抬手揉了揉白芍脑袋瓜:“没关系,过两天你妈妈回来看你。”
白芍闻言大喜,站起来又蹦又跳,笑着笑着,竟是红了眼圈儿。
两滴金豆子一掉,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借口上卫生间便跑了。
沙漠雨识趣,没跟去。
包间里只剩下她和秦重。
秦重叹气:“唉……”
沙漠雨低头喝茶。
秦重清了清嗓子:“没妈的孩子就这样,让沙记者见笑了。”
“怎么会?”沙漠雨平静道:“白芍想念妈妈,这份心情我懂。”
一句“想念妈妈”,让秦重又一声长叹:“唉,我们家乖宝也是可怜,小小年纪没有母亲在身边。她爸那个位置,少不了有居心叵测的女人往他身上扑。我总担心她爸给她找个后妈。江城俗话怎么形容的?‘亲娘杀鸡吃鸡腿,后娘杀鸡吃鸡肠’。有了后妈什么样儿,我想沙记者应该深有体会吧。”
沙漠雨眼睛一暗——秦重怎么知道她有后妈?
她眼睛盯着秦重,片刻之后嘲讽一笑:“看来秦总也是邓雯雯的客户?”
秦重这般浪荡,恐怕也让邓雯雯拉过皮条。以他这段位,说不定还是老嫖中的VIP,烂人中的战斗机。
秦重不期然沙漠雨这么快反应过来。
他也不以为耻,竟然一笑默认了。
沙漠雨慢慢握起桌上茶杯,双眼紧盯秦重,不错过他脸上一丝表情:“秦总知道周莹莹吗?”
若秦重是祸害周莹莹的其中之一,她管他是谁呢,哐当一杯子砸破他脑袋还是轻的! 秦重微愣:“谁?没听过。”
沙漠雨跟卫成昭相交多年,懂得那么点行为心理学,从微表情上看出秦重所言非虚,松了手中杯子:“不知道就好。”
这怒气凛然而来,又倏忽即收。秦重有所感知,不免觉得莫名其妙。
他顿了顿,继续刚才的话:“我妹妹想和白雪松破镜重圆,她是名校高材生,不是小妖精可以比得了的,这样白芍也有完整的家。沙记者觉得怎么样?”
白雪松和白芍的家事,干她何事?
沙漠雨忍不住皱眉:“秦总还是和白芍说吧。问我这样的事,秦总不觉得交浅言深吗?”
“沙记者和我交情浅,和白雪松交情深得很呢!”秦重忍了半天的火气豁然迸发:“你把他勾得那么紧,勾他送你回家陪你露营,破坏他和我妹妹复合,还在我面前装什么纯?”
沙漠雨总算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她忍住怒气上冲,铿锵有力答道:“秦总恐怕走眼了,我和白主任纯属工作关系。我有男朋友,对别的男人没兴趣。”
哪知秦重眼皮都不眨一下:“有男朋友还勾三搭四的女人,我见多了。富贵权势面前,忠诚又算什么东西?”
沙漠雨迅速反讽:“哦?想必秦总被人不忠的经验非常丰富。”
秦重阴恻恻一笑:“还有谁比你爸爸经验更丰富?姓邓的不就是我们玩烂的货!”
沙漠雨脑子转变极快:“我爸收钱和别的男人共享女人,秦总花钱和别的男人共享女人,谁是冤大头还用说?”
秦重张口结舌,一时竟然无法驳斥。
好像,的确,自己才是做亏本买卖的哪个?
半响,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尖牙利齿,摇唇鼓舌,蛊惑人心,这就是沙记者的专长?”
沙漠雨闻言毫不相让:“吃喝嫖赌,横行霸道,无耻下流,秦总专长才是无人能及。”
轮口才,三个秦重加一块也赶不上吃文字饭的记者沙漠雨,他顿时被噎住了。
此时白芍从洗手间回来,看二人神色有异,奇道:“舅舅和沙老师说什么了?” 秦重“嘶”了一声:“没什么,我说担心你爸给你找个后妈……”
白芍立刻“呸”了一口:“我爸他休想!除了妈妈,别的女人我才不要她进家门!” 秦重瞟了沙漠雨一眼,眼神中尽是轻蔑,随即跟白芍摇头叹气:“乖宝,你太单纯,不晓得你爸坐那位置上,有多少人想方设法给他送女人,又有多少不要脸的妖精费尽心思往上贴?就算你爸段位高,少不了有些下三滥女人借工作之便行接近之事,讨好你爸不行就讨好你……”
这讥讽之色,就连白芍也心存疑惑,觉得舅舅是不是在内涵什么,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舅舅内涵的竟然是沙漠雨。
“我爸才不吃这套!” 白芍气鼓鼓地:“舅舅你乱说!”
被外甥女的小指头指着鼻子,秦重面露尴尬:“乖宝,我还不是担心你有后妈日子难过?要知道你爸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沙漠雨立刻冷笑:“秦总担心不无道理。毕竟秦总身在河中央,湿鞋湿身体会深嘛。”
白芍到底在无疆户外混过一趟,对这种段子已经很能听懂,一张嘴巴张成了个正正的圆。
舅舅那啥啥?哎?舅舅的事沙老师怎么知道?
沙漠雨看了一眼白芍,又是一哼:“我觉得,关于白主任,秦总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秦总上次夜闯龙桥河,非看女驴友洗澡,正是白主任正气凛然挺身而出,喝退秦总和你的喽啰,保护了我们这些女驴友。白主任和秦总根本不是一路人吧! ”
白芍嘴巴张得更大,硬闯龙桥河的竟然是舅舅?
那天,她也在上游洗澡啊!
天哪,要是舅舅真的……天,简直不敢想下去!
她连连跺脚气急败坏:“舅舅!舅舅你怎么这样!”
秦重赶紧和外甥女解释:“舅舅没有那个意思,舅舅只是气愤你爸和她去露营,想搅局而已。”
白芍愤愤瞪他:“什么呀!舅舅根本没搞明白,爸爸我硬拉去的,和沙老师根本没关系!”
沙漠雨不耐烦起身,抓起自己的包冷冷道:“话不投机,恕不奉陪了。秦总好好和白芍问些家常吧!尤其要问清楚,我和白主任是不是你想的那种龌龊关系。你冤枉我不要紧,不要当着一个女儿的面,冤枉她的爸爸!”
径直走人。
身后传来白芍的高声谴责:“舅舅!你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