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苦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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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顾熙和11岁。
熙和知道最早的医学知识是关于“扁桃体”。记事起就是几乎隔三天就会感冒的人，实在没办法不记住那两团总是发炎红肿卡在喉咙口的球状物体。从小不能吃冰淇淋，一年四季都要比别的孩子多穿一件衣服，稍微着凉嗓子就完全不能发声，小时候的熙和，健康成了父母最大的问题。因为扁桃体摘除手术需要病人的高度配合，所以一直挨到小学六年级，11岁的熙和终于打定主意和妈妈去了医院。
其实那只算一个小手术。手术过程很顺利，医生说了很多夸奖熙和坚强的话，毕竟，对于一个11岁的孩子，要靠自己配合张嘴维持将近一个小时的手术时间，熙和实在做得很好。住院的十天里，熙和觉得挺开心，不仅不用上课而且手术第三天过后就能吃到任何自己想吃的东西。只要医生说可以吃，妈妈都会一言不发的买回来。
但是，那期间还有很多事情，是当时的熙和不知道的。
住院前为了找好医生为熙和做手术，妈妈找人际关系很广的姑父帮忙，请医生吃饭那天姑父问妈妈带了多少钱，得知数字是300元时，姑父发出的尖刻冷笑和讥讽是妈妈这辈子都不能忘掉的。可是要知道，300块，已经是当时的妈妈半个月的工资。
那几年是教师工资拖欠非常严重的时期，加上爷爷已经是食道癌晚期，家里已经完全没有积蓄。熙和住院的第三天，医院催妈妈缴齐费用否则就要给熙和停药。那天趁熙和睡着妈妈出去凑钱，走到医院门口她觉得茫然无措，想到唯一可以借钱的亲戚——熙和姑父的表情，她最终忍着眼泪找到了一个高中同学借到500块，熙和才能安然的又在医院呆了一个星期才回家疗养。那天晚上熙和的姨夫来看望熙和，买了一袋葡萄糖粉给熙和。一直到多年后的这个晚上，熙和才知道那是当时姨夫身上仅有的10块钱买的。
2009年大年初二的晚上熙和和妈妈躺在床上闲聊，不经意从妈妈口中知道了多年前被自己遗忘的以及从来不曾知晓的一些事情。
“当时你还跟我说‘妈妈，咱们不住院了，咱们回家’，但是你体质一向很弱，回家感染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无论如何我都要想办法让你在医院待到安全为止。”妈妈低低的声音在黑暗里轻轻飘进熙和的耳朵，就像叙述一个故事一样语气平淡。熙和的心脏却开始紧紧收缩。
“还记得你做完手术那年冬天，我去进了一批瓜子花生回来卖吗？”
“嗯。”怎么会不记得。
那年冬天特别冷，妈妈找人帮忙去省城进了一批瓜子花生回来摆摊。临近过年，家家户户都忙着办年货，爸爸妈妈和姨妈姨夫分两个地方摆摊，熙和则蹲在广场前守着一堆色彩鲜艳的儿童棉袜，那是妈妈顺便进回来的。那个时候的熙和虽然才小学六年级，但脑子已经很灵光，独自守着摊位还算稳妥。
熙和已经不记得那些袜子到底卖掉多少，但几年后，她无意间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大包裹，里面塞满了当年自己卖过的彩色袜子，还有一百多双，自己没见过的只有巴掌大的婴儿袜子。熙和后来从亲戚的口中得知，那次进货妈妈被骗了。别人把婴儿袜子两双对折包装起来伪装成成人的大小封好，批发给了没做过生意的妈妈。那些巴掌大的袜子拿回来后卖不出去，只得长久的塞在柜子里，渐渐变成了苦涩记忆的一部分。
“当时家里已经欠了很多钱，不想办法的话，那个年估计都没办法过。那些婴儿袜子，后来几年里都被亲戚们拿来做笑料，只有你姨夫姨妈一直默默的帮我们卖那些东西。这几年高中你一直住在以姨妈家，他们对你怎样你也都清楚。以后就剩你姨妈和你表弟，怎么对待我和你爸，就要怎么对他们。”
“妈，我知道。”熙和轻声应者，面向右侧睡着，眼泪早就打湿了一片枕头。
第二天去参加姨夫的葬礼。
大悲之下竟觉木然。
直到送姨妈和姚望回家的路上，像是被棒喝一样突然意识到，那个清瘦的、温文尔雅又富有浪漫气息的中年人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周六早上装好饼干和饮料催促熙和和姚望动作快点去爬山，再不会周五下午关上门不理姨妈唠叨和熙和姚望一起看《同一首歌》，再不会去替熙和开期中考试的家长会然后帮他隐瞒数学没有及格的真相但是要求她期末一定要补回来……
是有些时候的，你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回到姨妈家已是傍晚，葬礼上一直面无表情的姚望进了房间就不再出来。草草吃过晚饭，熙和敲开表弟的门。
“姐。”姚望眼睛红红的。
熙和没说话，在他身边坐下来。他无声的把头轻轻靠在熙和的肩膀上，渐渐，熙和感觉到肩膀越来越重，姚望强烈压抑着哭声，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熙和揽过他的肩膀轻轻拍着。
哭出来吧。好好哭一场，生活还要继续。
晚上住在姨妈家，快睡着时，收到了短信。是姚望。
“姐。不用担心我。我会坚强的，我还要照顾妈妈。你也要坚强。”
熙和对着夜色笑笑。不愧是姚望呢。回复了“加油！晚安~”后，给嘉和发了条信息，然后安心的按下了关机键。
嘉和刚刚照顾妈妈喝了止痛药，回到自己房间就看到熙和的信息。
“一切都过去了，姚望会坚强，我们也要坚强。想逃离的话，就要变强大哦！小姑娘，晚安~”
嘉和看着屏幕好久，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姚望比熙和小一岁，和嘉和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初中三年嘉和和他在同一班。因为熙和的缘故，嘉和和姚望小时候就认识。姚望从小长得好看，到了14、5岁渐渐变成浑身散发光芒的优秀少年。成绩好，相貌好，性格虽说有点安静却也不至于孤僻。有不少女生喜欢他，明的暗的。只是这个在学校少言寡语的少年似乎情窦一直未开，直到现在已经高三，也从未见过他和那个女生走得近一点。
作为同班三年并且从小就认识他的普通少女许嘉和，默默地喜欢着姚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只是从未让人知道。就连关系最亲密的表姐熙和，嘉和也都没有提起过这段感情。她也从未想过要表白，因为她知道这永远只能作为自己的秘密。没有出众的相貌和成绩，没有考上重点高中所以初中毕业在家人的安排下去上了专科学校学习护理，现在在医院做实习护士已经半年了却还没有过为病人扎针一次成功的记录。所以对于一步步走向盛大光芒的姚望，嘉和知道自己永远只能远远的遥望着。
或许就像他的名字那样，自己只能遥望着他，站得远远的，远一点，再远一点。
听说重点高中里美女很多呢，而且成绩还都很好……嘉和听到死党一副羡慕的口气说这话时，心里便打定主意让这段感情死在自己心里。不要去表白，不要试图接近她，否则只有死路一条。自己的心，肯定会彻底死掉。
或者在还没接近他时，就先被他的光芒刺到灰飞烟灭了吧。
更何况现在的自己已经沦落到社会上，而他是注定要往更高的学府里去的人呢。大学，在嘉和心里，就是宛如天国一般神圣的存在。
熙和说你很坚强呢。不愧是我喜欢的人。姚望，我也会坚强的。嘉和对这窗外在心里默默的加油。
大年初十的早上，熙和还没起床就听到爸爸骑着摩托车出去了。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熙和接到了爸爸的电话。电话里爸爸低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告诉熙和：爸爸去同事家玩麻将，摩托车放在楼下，丢了。
熙和一瞬间觉得像被人在胸口用石头砸了一下，随即又想到的是，怎么跟妈妈说。
怎么跟妈妈说，新买的摩托车，丢了。
“爸，你现在在哪？”
“我在外面找……我……”
“爸，报警了没？现在肯定找不到，你先回来吧，外面那么冷，回来再想办法……”熙和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先别告诉你妈，我再找找，找找……”爸爸挂了电话。
那一瞬间熙和觉得爸爸肯定哭了。
刚回头，妈妈就在身后。
“我都听见了。”
“妈……”看着妈妈疲惫的眼神，熙和觉得那几秒钟简直像一个世纪那么蛮长。一向擅长安慰人的熙和，对着自己最亲的人，实在没办法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还有电话里听到爸爸哽咽的声音。那样的爸爸。
从来不愿找人走后门安安分分做了三十多年语文教师的平凡男人；
不会浪漫不懂体贴没有给妈妈买过一件礼物的粗心男人；
对爷爷奶奶孝敬到熙和没有见过更甚的孝顺男人；
对熙和关怀的细致入微恨不能替她阻挡一切苦难的要强男人；
心地善良勤俭节约品行端正的好男人；
但是近几年突然迷上玩麻将任谁劝都没作用甚至让熙和一度十分厌恶的，也是这个男人。
这样矛盾的，让熙和有爱有恨的男人。自己的爸爸，今生至亲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够有本事不够能挣钱不能让家人住进城里的好房子，他自责愧疚却没办法说服自己去做那些拍马溜须的事情，他越来越觉得人生失败所以不得不在麻将桌上放纵。他现在一定恨死了自己怎么那么没用，刚刚花5000块买的摩托车，还不到三个月，居然就这样丢了。5000块，那是自己将近4个月的工资。
这些熙和都明白。熙和也明白，其实造成他性格越来越压抑痛苦无限放大的，是这么多年来，那个一直未曾解开的结。
1999年熙和做手术的那个秋天，住院10天内爸爸没有出现的原因是：就在那座医院，他失去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儿子，他再也没有勇气踏进那座医院半步，他请求熙和原谅他不能去照顾她。
当时其实是恨过那样懦弱的爸爸的吧。只是再想想那个可爱的小面孔，熙和就原谅他了。
1991年的冬天，熙和刚满半岁的弟弟，夭折了。
作者有话说第3章 苦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