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七月日光里》夏长安

2、消逝

　　表哥大熙和三岁，虽说嘉和才是他的亲妹妹，可是他却和熙和更亲近。因为熙和上学早，所以两人是同级。整个小学都相安无事，到了初中，他开始逃学、打架、恋爱。熙和和嘉和偷偷看过他的抽屉。里面有他写给一个女生的肉麻情书，虽然字很丑，但是文笔还算不错。初二是因为和人打架被捅了一道在大腿上，住院期间那女生还经常去陪他聊天。而熙和一直是好学生，乖乖的渡过初中考上重点高中，此时表哥已经去了部队当兵，两年间也会写信给熙和，言谈间慢慢退掉了顽劣开始变得成熟。从部队回来后闲逛了两年，在家里的安排下找到一份安逸的工作，之前那个女生，却早已成了他当年哥们儿的女朋友。熙和大一时，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恋爱三个月后便结了婚。至此熙和再没有和表哥单独聊过天，青春岁月里的兄妹情谊渐渐缩在了记忆的底层。
　　熙和一直想要一个哥哥的。那种青春小说里优秀的体贴的能给妹妹力量和保护的哥哥。虽然表哥在学业上一直是不够优秀的，却也在熙和初中时候给了她许多心理上的满足的。那时候的表哥眉目清晰，有瘦瘦的好看的身材，经常穿着白衬衫骑着机车在学校里晃，很多个星期五下午他去熙和学校接她，那时候被众多女生用羡慕的目光看着，熙和也是默默开心的。可以很骄傲的告诉别人“那是我哥哥呢”。
　　熙和永远记得初二的某个下午坐在姑姑家客厅看电视，表哥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白衬衫随意的扣了几个扣子，逆着光冲熙和笑笑。那样的场景，那样的白衬衫，那样明亮的眼睛和那样张扬的气息，是熙和往后再也没见到过的美好画面。
　　就像大多数校园风云人物尤其是靠“坏”出名的风云人物最后都沦落到了尘埃里变成普通的“小张”“大周”一样，表哥工作稳定之后，慢慢变得让熙和看不清楚了。安逸的生活使他的身体如同被充气一样迅速膨胀起来，大一暑假回家时熙和花了好久说服自己，那个满面油光，足足有八十五公斤重看起来像四十岁的人果真是自己的表哥，是自己那个才刚刚满23岁的表哥，是那个曾经喜欢穿白衬衫留中长发骑着机车在风里驰骋的美好少年。
　　改用哪句残忍的话来描述呢？
　　生活，你若压不住它，它就会吃掉你。

　　这晚躺在床上和嘉和聊了很久。熙和说说学校里的事，嘉和讲讲自己在医院做实习护士的种种。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熙和醒来时已经是上午10点了，隐约记得做了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居然有自己最近很喜欢的明星。
　　起床后做了点东西吃，想到表哥表嫂今天可能会回来“处理问题”而自己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正忐忑着，看到径直走进来一个满脸怒气的中年男人。听到嘉和喊“二叔”，熙和才认出来这中年男人竟是曾经那个随时随地都仿佛是要出席重要会议一样整洁干净，外号被叫做“经理”的潇洒男子。
　　二叔应该是喝了不少酒，眼睛红红的瞪着屋里的每一个人。熙和注意到他肮脏油腻的衣领，纠缠在一起的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突然回想到嘉和说的一个多月前二叔家的事：二婶因突发性脑溢血去世，没过几天家里因为电路问题引起一场大火，所有东西都被烧得精光，万幸的是当时双胞胎女儿都在学校，没有造成人身伤害。只是这样的打击已经太大，二叔开始天天借酒浇愁，两个女儿只能在几个姨妈家轮换着解决吃饭问题。
　　看着眼前这男人，熙和想到嘉和的二婶，那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两个女儿都像她，水灵灵的招人爱。
　　生活突然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这个男人顷刻间被推入万丈深渊。
　　“大哥，你说，我现在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你说……”二叔开口，血红的眼睛瞪着姑父。
　　“老二，你还有茜茜和楠楠，你不能自己先垮了啊！”
　　“大哥，我现在……我他妈能做什么？啊？我活着反而连累她们。我他妈到底能干什么……”二叔明显是醉了。重复着最后那一句话，竟然开始哭起来。
　　四十岁的男人，就那样做在沙发上张大嘴巴发出难听的哭声，眼泪和鼻涕一起滴下来，胸前湿了一片。
　　熙和默默站起来走到门外，看着浅色的天空发了许久的呆。
　　手机突然震动。
　　陶希问：“干嘛呢现在？”
　　熙和想了想，回过去：“原来生活就是电视剧。”
　　陶希很快回复：“日剧韩剧偶像剧？还是港剧美剧大陆剧？”
　　“大杂烩的电视剧。你们家是属于大家族吗？就是亲戚朋友一堆一堆的那种？”
　　“算是吧，勾心斗角什么的见得很多。身在其中冷眼旁观，也算增加阅历。”
　　“你不怕长久之后你也成为其中一员。”
　　“哈哈，以我的定力，那自然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熙和知道也不方便再说下去，毕竟是亲人家的事情，想了想还是把想要倾诉的欲望压了下去。
　　“是么，那你够强悍。好啦，不说了，有事要出去一下。”
　　陶希没再回复过来。
　　和陶希什么关系呢？许久不见重新联系上的初中同学，却比小学同学的关系更为熟络；两天没收到他信息熙和会不安，而他再发信息时也会淡淡解释那两天没发信息的原因；是一起闲扯互相攻击的人，是会在网上聊到断电前一秒的人，是难过的时候想家的时候互相倾诉的人。对于熙和，他还是常常帮自己分析问题加油打气甚至在考试的时候从网上找资料用飞信发到手机上，为考场上的熙和解燃眉之急的，类似男朋友一般存在的人，但却不是真正的男朋友。只不过这个人，到现在通过手机和电脑熟悉起来已经快两年的人，却是初中之后就没再见过面的人。即使是从各自的大学回到故乡过年，互相也都默契的不提见面的事情。
　　或许，就这样的存在，对于彼此才是最好的距离。
　　只是 ，有些时候看到校园里成双成对的身影，心里难免会划过一丝小小的落寞。
　　“顾熙和！你快来！”嘉和突兀的叫声打断了熙和的神游。熙和匆忙赶到客厅，看到的是一滩鲜血和被姑父一只手高高举起的水果刀。
　　“熙和，快打电话！”姑父说着使劲按住发疯一般嚎叫的二叔。熙和赶紧拨号，颤抖的手指拨了三遍才拨成功。嘉和到底做了半年实习护士了，还算娴熟的找来纱布包住二叔手腕上的伤口。
　　二叔用茶几上的水果刀割腕。熙和想到当时的场面，预料到的姑父和嘉和肯定被吓呆了。
　　二十分钟后姑父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二叔那一刀割的很深，救护车到时他已经晕了过去，地上早已血流成河。
　　收拾完客厅，熙和去姑姑房间问她想吃点什么，姑姑说随便什么都行，客厅发生的事她都听到，却无力劝阻。
　　熙和关上门的瞬间，听到姑姑低声叹息说：“熙和，日子真难过，你说是不是……”
　　熙和和嘉和在厨房里忙活着。
　　“把那个葱洗一下切好。”
　　“熙和，我想走。”嘉和在水龙头下冲洗着手里的葱，突然说。
　　“走？去那儿？”
　　“总之就是离开这里。熙和，我不想就这样被绑在这个地方，平平淡淡嫁人生孩子，慢慢变得和爸妈他们一样每天为鸡毛蒜皮吵架，慢慢变得和我讨厌的那些中年妇女一样令人憎恶……我不想……”
　　“我也不想。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
　　“有时候我真想，咱们俩就这样去流浪算了。”嘉和抬眼微笑，把葱递给熙和。
　　“好啊，等我先攒点钱。”熙和也笑笑。
　　刚把菜放进锅里翻炒了几下，手机又开始震动。这次是妈妈打来电话。
　　熙和把锅铲递给嘉和，自己走到外面去接电话。短短几句话后，熙和合上手机回到厨房。
　　“吃过饭我就得回去了。”
　　“啊？不是说好再陪我聊一晚的么。”嘉和不满。
　　“……我姨夫去世了。我要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和妈妈一起去参加葬礼。”
　　嘉和在脑子里把这句话反映了一下，眼睛里慢慢泛出泪光。
　　“我也去……”
　　“你要照顾姑姑。没事的，我会安慰姚望，有事的话我给你信息。”
　　嘉和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的砸在地面上。锅里的菜发出焦糊味儿，两人却都好像没闻到。此刻浮现在熙和和嘉和脑子里的，是同一个人。熙和的表弟，也是嘉和一直偷偷喜欢着的的人，姚望。
　　熙和最喜欢的姨夫，姚望最爱的爸爸去世了。虽说是肝癌晚期，可是一周前在医院见到时精神还挺好。怎么可以这么快。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