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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08章】椒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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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日,宫中要举行腊祭。
在祭祀举行之前,弘温被太皇太后叫去长乐宫,姑侄两人为了破解因皇后人选而闹出不和的传言,都努力装出一副毫无间隙的样子。但两人政见相去甚远,在弘黎眼中,弘温不过是仗着自己如今有了声势,便想抛开提拔他的自己另立门户。弘温更在意是否能政行令通,如果弘黎执意提拔外戚不管对方是否真的有才能,弄得民怨沸腾,新政受阻,他势必要脱离出弘氏,才能一展拳脚。
两人绕了八百来回,终于不免说到皇后人选。
“传言说你对高密侯遗孀有意,因此才主张他的女儿做皇后,是吗?”
这流言弘温自己倒是第一次听说,想来根本无人敢传进他耳朵里。
“高密侯夫人是已故舒将军的女儿,与高密侯的恩爱人尽皆知,虽然高密侯不幸故去,但我又怎敢染指他的夫人。”
说起来这位侯夫人也是命苦,父亲和兄弟都战死沙场,身为将门遗女,嫁了一向有贤德名声的高密侯,没过几年好日子,又守寡至今。
只不过这位高密侯夫人是圆是扁他都不知道,让她的女儿做皇后不过是出于别的考量,如果指责他对这不幸的侯夫人有些残忍,他倒是无话可说。但如果制造这种传闻是为了想指责他企图做天子老丈人的野心,那真是无聊至极。
“高密侯之女年纪与陛下差不多,宫中有一个娃娃已经够头疼的了,再进来一个于事无益。倒不如娶个比陛下年长几岁的,才掌得住坤宁,也稳定天子之心。”
当然,年长几岁的弘家女孩,已经受了太皇太后的教导,也不过是用来管教天子,巩固外戚的工具罢了。
“年长虽稳重,但如果是从自家家族里选拔,岂不是落实了我们弘氏掌控朝野的野心,于名声不利。”
“名声?弘温,你总是在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知能牢牢握在手中的,只有权势。”太皇太后五十有余,但因多年钻营权术,一脸精明的疲态,连皱纹里都藏着机锋。她说到此处忽然一改感叹的语气,带了些玩味笑意,“新帝登基,各处送来恭贺的奏表,那耿直的谌悬因在奏文中指桑骂槐说了句‘道貌岸然,包藏祸心’,便被你借故调去青州下某个不起眼的郡国做了一个相国。知道人的知你是看重声誉,不知道的人,岂非要说你心虚?”
“姑姑,若权势是苦口良药,名声势必是包裹苦药的甜汤,否则怎么能让人心甘情愿的喝下去呢?”
自从两人独断朝纲以来,弘温已许久没有叫她姑姑了,且言语间并没有对她的讥讽做出反击。
弘黎何尝不明白,只不过她的手段更直接,而弘温更有耐心温吞慢熬。到底是年轻人,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来。她眼神暗了暗,嘲讽却不减:“在别人看来你是抬举高密侯府,延续侯府荣耀,同时难免瓜田李下之嫌。但在侯府看来,却是把孩子送进虎口,有利所图。谁也不会领你的情。”
此时外间有人来禀,腊祭的时辰到了,弘温上前亲自替弘黎整理衣冠,“血鸽的事查到了,来自昌邑。”
“昌邑?”
“我已命玄磊亲自去查探。无论真假,不日便可确认。”
弘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和弘温虽然在政事上尽力相通,但关于薛家和血鸽的事,弘黎从未透露过。若不是近日流言甚嚣尘上,她并不想让弘温参与此事。
“陈玄,人死不能复生,世道再违逆,总不会叫阴阳颠倒吧?”
“生死自然不会复生。”弘温轻笑,笔墨极轻地点了一句:“只要确实是死了。”
弘黎手里的头冠忽然落地,弘温躬身捧起来,“太皇太后似有什么担忧?即便真活着,这次臣替您杀一次。”
“你……”弘黎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你以前并不主张对薛家赶尽杀绝,甚至……”
“时移世易,姑姑。”
弘温自己也整理好衣冠,伸手亲切地搀扶着弘黎走了出去。
祭礼上,由如今大司马兼太傅的弘温向新帝献椒酒,但因新帝年幼,只是接受了祝酒,并不用真喝。小者得岁,老者失岁。接着新帝向太皇太后呈上例行的椒酒,弘黎说了一番吉祥的祝祷,便浅尝辄止抿了一口。繁琐的仪式结束后,许多大臣来向弘温献椒酒,弘温的酒量并不好,十盏里面只接受了两三盏。
腊日是可以放肆饮酒的日子,不仅宫中都分了赏赐,官府也会向官员和百姓分发腊肉腊钱,共贺岁终,期望来年。
午时阖家宫鸣钟,由大司空商平光宣读大赦诏书。获得赦免的名字繁多,并不会一一宣读,但赦令会下径各州郡各官署,由各地张贴昭告。
因此弘黎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里面多了一个名字。
至出宫时,已是日暮时分。弘温坐在马车里头昏脑涨,只得不停用指腹按压太阳穴。忽然间马车停了,不多探头道:“大人,前面有一辆马车坏了,像是哪家侯府。”
“去问问。”弘温草草吩咐一句,不多很快回来禀告:“是高密侯府的,马车里是侯夫人和县主。”
听到高密侯,弘温顿时清醒了几分,打起精神道:“你去问问,高密侯夫人可愿意坐博山侯府的马车。”
“这恐怕……”不多有点不敢置信,弘温最是注重礼仪,怎会邀请孀居的侯夫人和他同坐一车呢?似是看出他的疑问,弘温补充道:“自然是我下车,让我的车送她们母女回府。”
这才是大人的君子风范,不多不再疑惑,立即过去询问,回来时身后跟着怀中抱着一睡着女童的年轻女子。
如弘温所料,她不会拒绝。
“见过大司马,妾叨扰了。”
原是平起平坐的侯位,如今因升任大司马而成为了百官之首,舒晴便不得不自称妾了。弘温见她既有将门之后的不卑不亢,又有侯府夫人的温婉娴静,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他又揉了揉眉心,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却又勉强起身下车,“夫人请上车,我这就让人另外备马。”
“大司马。”舒晴叫住了他,“大司马饮了酒,不便骑马,正好妾也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大人。”
弘温并不意外,楚国民风开放,宴席上常有女眷相伴。当下也不多说,只让舒晴抱着孩子进来。四五岁的孩子睡沉了十分压手,弘温示意她将孩子放在铺了狐毛的软垫上,舒晴也不客套,放下女儿后不动声色揉了揉小臂,临走时又吩咐人将那一盆兰花抱了过来。
舒晴解释:“小女喜欢,若醒来发现没了,怕是要哭闹。”
“令嫒甚是可爱,不知叫什么名字?”弘温看着对方膝上的兰花,让出了极大的空间,自己尽力在角落里坐着,虽然姿态端正,却又有些瑟缩的滑稽感。
“粥粥。粥饭的粥,让大司马见笑了。”
舒晴觉得光凭表面看,这位大司马倒也不是传闻中那样苛刻严肃,更像个温柔儒雅的书生。
“倒是生动。”弘温笑道:“有一种散瘀止血的草药叫十万错,我小时候顽劣,时常挨打,家中便常备,所以小时候我娘叫我十万错。”
舒晴微讶,并未预料会听到弘温儿时私事,但她向来沉静,只是淡淡接话:“母亲对孩子,越是揪着错处挂在嘴上,心中越是疼爱。”
“正是,看似随意,实则珍贵。”弘温嗅到马车中有一股极淡的香味,并不似长安贵夫人常用的熏香,一时也没闻出个所以然,“俗话说得好,宁吃开眉粥,不吃愁眉饭。”
舒晴心头一震,当初取这个小名,她的夫君高密侯卫霆就是这么说的:宁吃开眉粥,不吃愁眉饭。人的一生荣华富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拘无束,恣意畅快。可弘温既然知道,他又为何偏偏要拆散她们母女?将这么小的孩子送到白骨森森的宫廷中去。她觉得车中空气闷热,便掀了一角车帘透气,舒晴看着窗外的景致估摸着大致到了哪里。再回头看弘温,只见他神情恍惚,一手撑在腿上,想努力保持清醒。
“大司马,妾一直想问,长安那么多侯门贵女,为何偏偏挑中粥粥做皇后?”
弘温勉力抬头,只觉眼前人分裂模糊,看不真切。
“令嫒年纪……尚小,自然不是……立刻进宫……只是先……”他忽然觉得仅剩的力气已不足以支撑神志,今日的椒酒烈到了这个程度?他疑心大起,是椒酒有问题?怎么会,给陛下的东西,层层验过,即便要做手脚,大庭广众之下也全是他的耳目。那么是……他鼻尖又嗅到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可惜还未做出反应,只听清脆的一声,舒晴的那盆兰花不经意间从窗口摔下了。
“不多!”弘温刚喊出口,不多也同时看到一群黑衣人从两旁围墙上跳下,此时正行经高密侯府不远处的巷子,侯门府深,巷子自然也僻静悠长。
弘温的马车很快被围住,此刻大概有八九人,而弘温车上除了不多,只有两个护卫。
“大司马,看来今日我不该坐您的马车。”舒晴笑容恬淡,看不出任何痕迹。她俯身抱起惊醒的孩子,一边安抚一边对不多说道:“大司马似是有异。”
不多顾不上外面情况,也顾不得礼仪,径自掀了帘子来查探。弘温此时已到失去意识的边缘,他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不多的手:“留活口,还有……送夫人回去。”
不多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出去帮忙。粥粥很快被安抚下来,胆怯的依偎在舒晴怀里。舒晴不解,这个时候了,还惦记她做什么。而弘温已经昏了过去。
日渐西沉,马车外的惨叫渐渐平息,最终无声。
“大人?”
最后掀开帘子的人,竟然是浑身沾血的不多。舒晴捂住孩子的脸看了一眼外面巷子,刺客和那两个护卫的尸体横陈,只有不多活着。怎么看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竟有这样的能耐,难怪弘温有他在身边,护卫就只带两个了。
“夫人,请下车。”不多看着昏迷的弘温心急如焚,根本管不上什么嘱咐,“对不起夫人,我家大人必须马上找大夫!”
这种情况对不多来说已经是十全顾及礼仪了,眼前若不是妇女孩童,他怕是早一脚踹下去走了。
舒晴了然,当即抱着孩子下了车,转身看着马车飞快消失在巷尾。她让孩子靠在自己肩上,穿过一地的尸体,慢慢向自己家走去。
天完全黑时,发生过一场厮杀的巷子已被迅速清理,除了几处渗透的血迹,几乎看不出状况的惨烈。
成疾在那一盆兰花掉落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蹲下去将兰花从破碎的盆中连根带泥取出,然后向记忆中那个方向走去。他捧着兰花敲开高密侯府的大门,舒晴见到他时的意外甚至没有见到那株兰花的多。
“你长大了,但还是看得出小时候的样子,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你。”舒晴语气颇为冷淡,成疾却笑得热乎,“阿姐却一点没变,还是美得让人望而却步。”
“我以为你母亲永远不会让你回长安。”舒晴顿了顿,露出一丝紧张神色,“难道你母亲……”
“母亲很好。”成疾看着舒晴神色缓和下去,“阿姐还是关心我们的。其实我一直想回来,早几年不回来是因为……”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舒晴不解地看着他,成疾道:“打不过母亲,因为偷跑不知挨了多少罚。”
舒晴闻言也不禁轻笑一声,“如今打得过了?”
“如今是母亲不再较真了,她知道我迟早要回来。为了成帝,为了阿姐,为了舒家。”
“为了成帝?”舒晴心头隐约划过什么,“这些年你们一直在昌邑?”
成疾点点头,忽然间扑通跪下了,“舒檀对不起舒家。”
舒晴和舒定姐弟俩的母亲是舒老将军的原配夫人,在两个孩子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舒檀的母亲虽是舒老将军的续弦,但对舒晴姐弟俩十分亲厚,时间长了,将门中人几乎都忘了那是后母。
舒夫人和老将军虽谈不上伉俪情深,但也一直相敬如宾。
直到元和元年,昭帝践祚天子,那是变故极多的一年。
那年京中流传舒老将军和夷安公主的流言,舒夫人虽然一直不以为意,但舒老将军的讳莫如深也难免让她有所动摇。直到一次宴会归家,舒老将军喝醉了酒,掉出了绣着夷安二字的巾帕。于是舒夫人负气出走,并带走年仅八岁的幼子舒檀。舒老将军派兵四处寻人,幸好遇上去往封地的上官衡,舒檀母子随驾前行,躲过了舒老将军的搜查。
舒晴对那一年的记忆是,长安城很大,也很空。
宣和八年,舒夫人虽怨恨渐消,但并不想回长安,让舒檀走上他父兄的路。就在舒夫人迟疑之间,舒老将军战死的消息天下皆知。
舒夫人一夜之间苍老了面容,舒檀不知她是悔恨更多,还是遗憾更多。但他偷偷去长安参加父亲的葬礼,舒老夫人没再过问。
紧接着昭帝猝死,上官衡回长安即位,定年号绥元,而此时南阳王上官焘联合夷安公主谋反。动乱持续到绥元二年,二兄舒定也死在了击杀反贼的战场上。
满门忠烈,只剩她孑然一人。舒晴觉得人一生很长,长得难熬。
幸运的是,她于孤门之中,偶然看见了上天垂下的一只手,她握住那只手,才过了几年温暖安定的日子。但也只是几年而已,于漫长的一生而言,那段日子既微不足道,又无可比拟。舒晴苦笑,笑自己亲人尚在时,聚少离多,笑自己嫁为人妇后,生离死别。
至此她的余生里,只剩下粥粥相依为命。
“父亲葬礼上,我看见你远远站在人群中观仪。父亲和二哥每年的忌日,你都先于我奉上瓜果纸钱。你只当我埋怨你你和你母亲,但那并不全是埋怨,还有多年孤苦无依的心酸。”她扶舒檀起身,“我不想因为埋怨,再失去一个阿弟。”
舒檀动容,“我很庆幸今日阿姐没有冲动。”他看着舒晴脸上的讶异,握住她的手臂,里面隐约有凶器的轮廓。“我也不想失去阿姐。”
自回来后洪水了粥粥,舒晴便一直独坐在窗前,袖中那把匕首也一直没有拿出来。
此时她见舒檀已对今日的事了然于胸,便也不再隐瞒,“太皇太后并不愿意粥粥入宫,只有弘温坚持。只要没有了弘温,就没有了危机。”她略有些尴尬的叹了口气,“今日是我冲动了。”
“阿姐没有动手,弘温没有证据。至于这盆兰花,我会处理。”
舒檀从小习武,学的是光明磊落,侠义之风,因此对刺杀弘温之事心存犹豫。可是买花时他看到粥粥,那么像他,那么无辜,却要成为权谋家的牺牲品。他不是圣人,于是决定冷眼旁观。
“可是阿姐为何会认识江湖中人?我听声音,下命令的是一个女子,是高密侯府的人吗?”
“不。”舒晴摇头,“此时事关她人秘密,我不愿违背诺言。只要你知道,她对我绝对无害,且是我十分信任的人。”
“阿姐放心,我不会让粥粥入宫的。既然我已经回来,舒家的事,我不会再袖手旁观。”
舒晴闻言心中忽然安定下来,今日刺杀一事的恐惧也顿时消散了大半。她见舒檀虽年少,但机敏过人,又沉着冷静,对舒家的未来不禁又重燃希望。
“阿姐如有吩咐,派人去寒云客栈找我,千万不要再独自涉险了。”舒檀不欲多留惹人起疑,起身时依旧捧起那株兰花,“至于弘温如何,我去打探。”